《赴火记》江村老妪

4、第四章

　　漏夜时分，姜家大宅，灯火通明。
　　姜华的书房，此刻的气氛十分压抑，地上跪着一个人，正是一张大红脸的小玉仙儿，他此时的形容颇为惨淡，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脸上的妆已然花了，成了红一块，白一块，却眼神清澈，神情坚毅，背挺得笔直，倒是让人有些不可逼视。
　　坐在桌前的姜华，神情愤怒，目光散乱，他将领口扯开一点，继续追问：“绛云在哪儿？”
　　小玉仙儿仍然就是沉默的样子，这场审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好，这是你自找的，来人哪”
　　门外的几个卫兵鱼贯而入，手上拿着各式刑具，姜华诡异地笑了一下“我就看看到底是你的嘴硬，还是我这些刑具硬。”

　　天光微微亮起来，姜华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对面跪着的人已经成了一滩烂泥，却仍然不肯说一个字，连姜华都不得不佩服他起来。他甚至开始诡异地庆幸，绛云不是他。
　　姜华无奈地令人将小玉仙儿关了起来，对于这个看似柔弱的戏子，他似乎有点无计可施了，派去三庆班的人也是无功而返。正当姜华到处搜索绛云的时候，玉堂春带着绛云早早地登了冯大帅的府门。

　　姜华接到大帅的诏令的时候，还颇为疑惑，这么早，大帅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呢答案在他踏进大帅府的大厅时就揭晓了。站在大帅身边的正是玉堂春和他找了一夜的绛云。胸腹之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气，却碍于大帅在场而不得不强压下去，姜华只将那二人深深看了一眼。
　　冯大帅为人最是喜欢附庸风雅，自诩支持文艺界。经过大帅的和稀泥，姜华自然不得不暂时放过绛云和小玉仙儿，不过这放过之后，就难说了。

　　小玉仙儿被人从姜府像一团破布似的丢了出来，姜华从马上下来，走到小玉仙儿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小玉仙儿一动也没有动，姜华冷哼一声就回了府。小玉仙儿因着受了一夜的皮肉之苦，此时已是接近极限，他想要动一动，这手脚却像是不是自己的似的，半分也动弹不得。早市的人们来来往往经过姜府，看到这一坨乌黑的东西，都会好奇地瞧上一瞧。不过，也仅此而已了，看看热闹，幸灾乐祸一下就得了，毕竟谁也不愿意惹上麻烦。
　　10月份的日头还是有些晒的，待到正午，小玉仙儿的身体渐渐散发出一股腥臭之味，那是汗液与血的混合，一两只苍蝇似乎是受了诱惑，飞到了小玉仙儿的身边，见他动也不动，竟是将他当做腐肉，叮了上去。
　　此时的小玉仙儿已经是神志不清，他似乎是身在市井，又似乎是身在戏台，好像看到了小时候那个追着戏班子跑的自己，又好像是那个被师兄弟捉弄的自己，最后定格在法门寺与程平的相遇，那天的阳光特别好，天特别蓝，想到程平，小玉仙儿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就真实清晰了起来。他不能死在这里，程平还没救出来。他的手指动了动，疼痛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血液似乎又开始在血管里流动。
　　小玉仙儿硬撑着回到四喜班的时候，大家正在庆祝绛云的平安归来。院子里很热闹，小玉仙儿不想破坏这种气氛，自己爬回了房间。躺在冰冷的床板上，看着窗外的白月光，小玉仙儿终于沉沉睡了过去，他要养好体力才行，明天，明天要去见吴律师，要去救程平。

　　小玉仙儿没有想到他这一睡就睡过了3天，睡过了程平的审判，当他醒来的时候，程平已经被判了死刑。
　　那是一个特别晴朗的晴天，秋天嘛，总是天朗气清，就像是认识程平的那天一样。小玉仙儿抬起头，拿手挡着阳光，眼睛有一点疼呢，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小玉仙儿好像听到程平在唤他“小弟”，他不敢去看，只能想象着他还站在菩提树下那个温柔笑着。
　　小玉仙儿为程平在法门寺做了场法事，几乎花去了他所有的积蓄，他只希望程平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再不用似如今这般命如草芥。
　　小玉仙儿醒来后，玉堂春就同他说，吴律师因为工作繁忙，实在没空受理这个案子，虽然玉堂春帮忙找了旁的律师，不过事实证明凶手就是程平，他们也无能为力。小玉仙儿想的却是，他们都能够找到大帅从姜参谋手里抢人了，又怎么不能拖一拖呢，只要能够多拖一天，至少他还能够见他一面啊。要不是为了他们，他又怎么会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小玉仙儿收拾了下东西，便赶往程平住的小院，至少要帮他照顾一下妻儿，这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了。赶到程家的时候，小玉仙儿几乎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安静祥和的小院，那是程平带着淡淡笑意告诉他的那个家。小院的院门已经被砸坏了，走进小院，满目残破，他尝试着喊着“大嫂，小宝”，没有人应他，一个声音也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安静是这么可怕，他无法想象，失去丈夫和父亲的一大一小能够去哪里。小玉仙儿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他们在北京的亲戚有哪些，谁还会接济他们，不，这般残破，会不会是遭遇了什么，他强迫自己冷静，却发现可能性太多，而坏结果的几率远远超过好结果。

　　正当小玉仙儿颓然坐在院中时，墙头伸出一颗小脑袋来。
　　“喂，你是谁，为什么在小宝儿家里？”
　　小玉仙儿听到一个清澈童音传来，扭头去看，竟是一个垂髫小童。
　　小玉仙儿似是想到什么，跑到墙下问那童子：“你可知道这家人去了哪里？”
　　小童歪了歪脑袋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小玉仙儿道：“我是这家主人的朋友，来看望他们，却发现家里变成这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童道：“嗯~那天晚上来了好多人，阿娘不准我去看，不过我听爹和娘说，宝儿的爹杀了人，又判了死刑，被族里除了名，这房子是族里的，族长要收回去，宝儿和他娘没地方住就只能回老家啦。”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很远很远的地方吧，反正以后我是看不到宝儿了。”
　　小玉仙儿知道在这里得不到更多的信息，便离开了小院，他想或许程家的族长能给他一个答案。

　　程家，不算是一个大族，却也有着百年的历史，走进陈旧的大院，小玉仙儿似乎闻到了陈腐的味道。这些曾经的雕梁画栋经过雨雪风霜终究显现出了颓败之势，就如同现在这个坐在他面前的老人，没有那支手杖，他甚至不能自己站起来。多么可笑，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却能轻易决定旁人的命运。
　　“你来是为了程平。”老人的眼里透着阴霾。
　　“是，我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你们容不下一队孤儿寡母，他们毕竟姓程，不是吗？”小玉仙儿直直看着族长的眼睛。
　　“在责问他人之前，年轻人，你可曾想过你的行为太过轻率了。”
　　“轻率？也好过见死不救，也好过残忍无情。”
　　“你可知道，轻率的行为往往是需要代价的，这代价也许是你来付，也许是旁人来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如果不是你的轻率，程平或许不会死得那么早，如果不是你的轻率，程平的妻儿至少还有一处栖息之所。”
　　“这太可笑了。一直是我一个人在为他们努力奔波，而你们这同族之人只是冷眼旁观，甚至欺凌孤儿寡母，却反倒成了我的责任。”
　　“看来你还不知道，你的师弟不曾告诉你，为什么吴律师不肯接手这个案子，为什么审讯草草了事。正是你们得罪了那一位，他才会迁怒于你，迁怒于你心心念念要救的人，我们甚至不能保全程平的妻儿。”
　　“什么，这不可能，他怎么能为了这样的理由而草菅人命？”
　　“民不与官争。你们让他颜面扫地，他暂时动不了你们，自然要借机迁怒泄愤。连这点都参不透，有你这样的朋友，难怪程平会自身难保。好了，你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快离开吧，这里不欢迎你。下九流的戏子，还妄想可以左右生死，把自己当做救世主，真是笑话。”
　　从程家走出来，小玉仙儿浑身冰凉，他想过无数种可能，都没有想过这最荒唐最残忍的一种，他愧对程平，本不过是恨自己无能，如今却要恨自己多事了吗？原来每次试图对命运的抗争都会换来命运的嘲笑吗？小玉仙儿突然发现自己多年来的努力就像是一场笑话，原来，努力了这么久，他还是当年那个只能靠乞讨为生的小孩，生或死，都要看旁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