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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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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三年的北平显得特别热闹,政变的政变,下野的下野,驱逐的驱逐,不过两个月,大帅府就换了几任主人,不过这都是那些大人物的事情,底下的老百姓也搞不清楚谁是谁,动荡年代里,但求有口安生饭吃,便是天赐了。
小玉仙儿是四喜班的彩旦,不同于青衣或者花旦,彩旦更像是马戏里的小丑,说得好听些便如同那衬着红花儿的绿叶,难听些便是个惹人发笑的陪衬罢了。小玉仙儿便是这么个陪衬。若是单论长相,小玉仙儿不是丑的,不过是不出众罢了,身段不如蝶衣,相貌不如雪仙儿,唱功不如绛云。在这姹紫嫣红的梨园,小玉仙儿平凡得只适合做个让人过目即忘的彩旦。
小玉仙儿倒是有个好处,旁人比不得,那便是执拗,纵使天分差些,却凭着一股子韧劲硬是成了个四九城里数一数二的彩旦。小玉仙儿刚入门那会儿,便显露了几分执拗脾气,当然同样的,也显露出些许的天分不足。且不说绛云那般的一点就透,便是蝶衣和雪仙儿也几遍能上手的东西,到了小玉仙儿这儿没个三天根本没法儿通透。便是如此,常常遭些耻笑,每每如此,她也不泄气,整日介一个人琢磨,颇有些不琢磨出来就不成活的架势。于普通伶人身上这般敬业自是好事,可是她这儿的做法却是有些太过,他师傅每每说他性子太过执拗,将来是要出事的。师傅临死的时候,单把小玉仙儿叫到跟前,只跟他说了一句,人,不要和命争,你争不过。小玉仙儿心里想的却是,命可不是靠争着,才能过么,否则,还过个什么呢。
小玉仙儿这个人,平时看上去似乎温温吞吞的,泯然众人,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凡是认定了的事,便是一往无前,绝不回头。他总觉得命是要靠自己挣的,他早年父母双亡,四处乞讨为生,直至某日在乡间遇到四喜班唱堂会,那时他便迷上了台上那种五彩缤纷,或许是因为他的人生太多灰色,见到那样艳丽色泽,仿佛让他一下子看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一刻起,他便认定了这种人生。他资质一般,四喜班子那时也过是个走街串巷的野路子,班主并不想收他。他就一直跟着四喜班子的人走,马车在前面走,他就在后面踉跄跟着。开始班主也试过加快车速,甩开他,可是明明已经看不到人影,过个一天半天的,小小的身影总是会出现在眼前,好像一块甩不开的膏药。最后,班主终究是不忍心,同意收他,彼时满身伤痕疲惫的孩童郑重给班主叩了头后就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今儿是冯大帅府里边儿唱堂会,本来是轮不上四喜班这样的小班子的,原冯大帅是亲点的三庆班,不过今儿这一场堂会唱的时间有些长,只一个班子自是不够的,需得有人给串个场,也好让三庆班的角儿们喘口气,换个妆。这串场的戏,大戏班自是瞧不上眼的,不过也颇值得那些个小戏班儿抢破头了。四喜班能得着这么个机遇,还是因着三庆班的角儿玉堂春和四喜班的绛云有个结义的情分。
且不说那边台上是怎样的才子佳人,小玉仙儿自打一进这大帅府的后花园就被这繁花似锦给迷了眼。甫一进这园子,小玉仙儿的眼前就仿佛是开了一道光,同样是花,同样是树,同样是那些个石头,却可以变成这样的景儿,往日那些个赏心悦目的唱词似乎就这样活了起来,“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纵使如今已是秋光潋滟,这园子里仿佛是这天地间还藏着的一角春色。
这边小玉仙儿正自沉迷在美景之中,不防迎头走来一行人。当先的人着一身银灰色军装,身姿英挺,面容肃穆,正是冯大帅的第一得力之人姜参谋长。四喜班的一群人忙让到一旁,微微弓身行礼。冯府的管家刘谦殷勤地在一旁为姜参谋长引路,看到四喜班一群人,皱了皱眉,呵斥道:“都是什么人,怎么乱闯到这儿来了?”
为四喜班引路的小厮忙上前给总管打了千儿,笑道:“刘总管,这是四喜班的人,来唱堂会的。”
刘总管瞥了瞥四喜班的人,低声斥道:“怎么把人往这边带,冲撞了客人怎么办,还不快带着人往外围角门走。”
小厮点头应是,就让班主带着人退回去。
姜华见路被堵了,心里就有些膈应,随口问道:“我听说请的是三庆班的,怎么冒出来个四喜班呀?”
刘总管忙笑着回道:“参谋长,您有所不知,这是来给三庆班搭个场儿的。”
姜华疑惑道:“三庆班之外,就没别的有名班子了?怎么找了个小班子来?”
刘总管一听,心下有些惴惴,不知这姜参谋长怎么就突然关心起这些小事儿来了,莫不是恼了,小心翼翼回道:“这原是三庆班的玉堂春讨的一个情儿,这四喜班的绛云是他的契兄。”
姜华一听,脸上倒是浮出些许兴味来,“哦,玉堂春的契兄?有意思。”姜华看着面前众人,也不知哪个是绛云,目光在几人身上流连。
刘总管见姜华有些兴趣,变指着人群中一个着绛色长袍的说:“那便是绛云。”
被指名的人身形不动如山,只是小玉仙儿分明感觉到了耳边骤紧的呼吸声。
姜华倒也没有为难四喜班的人,也没搭理刘谦的自作聪明,自顾往前行去,心里却想着,叫绛云,便穿绛色的衣衫么,想着想着,嘴角便露出了不明意味的笑来。倒是刘谦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位参谋长是恼了还是没恼,是对那绛云上了心还是没那意思。一向善于揣度主子心思的刘谦有些糊涂了,只得匆匆吩咐小厮将四喜班赶紧带下去,追着姜华的步子离开。
四喜班这边却是松了好大一口气。小厮也顾不得多话,生怕又撞上什么人,赶紧地带着四喜班的人往原路走,穿过外围,经过角门,直接进了后台准备的院子。
小玉仙儿还来不及细细观摩这帅府院落的不同之处,就被催着赶紧上妆,虽然离他的出场还有一段时间,却总得是做好了准备才好放心,经历了刚才那一出,班主可不想再出什么纰漏了。
接下来的一切倒是进行得有条不紊,这一旦上了妆,小玉仙儿的心思也就收回来了。无论是在园子里,还是在酒楼茶馆,只要是上了妆,小玉仙儿就是入了戏,旁的什么也入不了心了。他就是这么个有点呆的脾性。
眼看着前头的戏唱得差不多了,班主催促着众人准备上场。前边刚唱完“麻姑献寿”,四喜班的曲目是“蟠桃会”,都是些热闹戏,倒也不是特别考校功夫。三庆班的人从前台退下来,正正与四喜班的人狭路相逢。三庆班这边众人只将四喜班视若无物,倒是玉堂春笑着与众人招呼了一番。四喜众人脸上有些讪讪。玉堂春与绛云对视一眼,眸光温柔如水,笑意淡淡。小玉仙儿早先也撞见过二人行事,心中自有计较,倒也并不惊讶。王府上的小厮见僵持在这儿,急忙过来催促,“这上边儿都等着呢,赶紧的,愣在这儿做什么?”班主讨好地说“是,这就过去。”说着就扯了扯绛云的袖子,绛云这才回过神来,低着头跟着众人往前行去。
待到月上柳梢头时,四喜班的众人才回到自家的落脚地,小小的四合院。当其他人都忙着或洗漱收拾或畅谈白日在帅府见闻之时,一个小小身影从后院悄悄地溜了出去。
淡淡月光落下,一树的桂花仿似多了一圈光晕,晚风拂过,淡香袭人。小玉仙儿怀揣着包裹急匆匆地赶路,一见到树下那令人安心的身影,心才平静了下来,如此明月暖香似乎是此刻才落进了心头。
程平静静地在树下等待,眼中没有一丝不耐,待到见到那个急匆匆的身影,才往前迎去。
“大哥,可是等久了吧。”
“没什么,我也才刚到呢。看你,跑得那么急,满头大汗的。”说着,程平就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子,帮小玉仙儿擦起汗来。
“多谢大哥。”小玉仙儿脸颊微红,也不知道是跑得太急,还是有些羞涩。
“自家兄弟,不必如此多礼。对了,小弟,你前日说,今日有事要同我说,不知是何事?”
小玉仙儿将手中的包裹塞到程平手上,低着头说:“我那日见大哥的鞋似乎不太合脚了,便托人买了一双。大哥试试,看可合脚?”
程平低头瞅瞅,自己脚上这双鞋是有些大的,原是父亲的旧物,穿着不过是为了个念想,不想却叫人误会了。他刚想解释,却见昏黄月光下的少年低着脑袋,耳朵有些红,似乎是有些紧张,便笑了笑说:“这感情好,正好过几日要同学生们去郊游呢。多谢了,小弟。”
小玉仙儿惊喜地太头,眼睛亮晶晶的,“要去郊游么?不知却是去哪里?”
程平揉了揉少年的头发,笑着与他细细讲述学校里的种种趣事。
月光下,两个身影在月桂树下相依相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