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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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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从东方旅行归来,身边带着一个姑娘。在那遥远的异域,一个自称魔法师的人把她卖给了他。当时公爵惊羡于她的美貌而在奴隶市场驻足停留……她的皮肤像象牙一样洁白无暇,像刚下的雪一样细软;她的眼睛是海水的蓝色,又大又亮;她的嘴唇上开着玫瑰花;她的头发好像金丝打造而成,披散在圆润的肩头,在阿提卡的太阳下像光环一样围住她娇小的头颅。她微笑着,在缠着阿拉伯缠头、身着黑色长袍的原主人身边翩翩起舞,长长的裙摆下露出银子一样的脚踝;每当她快速地旋转、头发和腰带呼啦啦作响时,她看上去就像随时可能腾空而起,回到她原先所在的天国。
公爵是个善良而保守的人,内心对购买奴仆一事始终存在顾虑。但是魔法师让姑娘再次做出种种优美的动作:那是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灿烂的美,像上帝的圣光一样照射在公爵的心房……最终他掏出了大把的金币,以此交换那姑娘,她的价值本不是金子能够估量的。
唯一的缺陷是姑娘的喉咙无法发声,但这实在没什么重要的。满怀善意和喜爱之情,公爵把她安置在布置最豪华的房间,像对一个女儿一样,让她穿着中国丝绸,照威尼斯的水银镜子;她蜷在一堆软垫里,小小的光脚丫踩在长绒波斯地毯上。等公爵确定姑娘旅行的疲惫消失,他把她带到管家和仆人们面前,宣布说她正式成为了这座城堡的舞姬。应公爵要求,姑娘在众人面前表演了一次,他们纷纷睁大了眼睛半晌不语,过后才啧啧称赞她的舞蹈、她的仪态,以及她的美丽,并对她表示由衷的欢迎。
自此以后,城堡里常常举行宴会;自从公爵夫人去世后这种活动一度停止,但是如今公爵又有了广邀宾客的理由。他们在铺着绣花桌布的长桌旁吃喝,头顶上银色的烛台放出朦胧的光;这时姑娘悄无声息地出场,身穿异教徒的服装,脸上浮着波希米亚人的神秘笑容,在一张张桌子间穿梭旋舞——没有一个客人不会停下手中的刀叉。“多么可爱的宝贝!”临走前所有人都会这样对主人说,于是公爵渐渐获得了比以前更佳的声誉。
除此之外,姑娘的舞姿还是公爵日常的消遣,他慷慨大度地与佣人们分享这种乐趣。大厅每天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在那里跳舞,观众坐在她脚下,这比任何别的东西都更令人心旷神怡——不仅仅公爵,每个住在城堡里的人都这么认为着。
日子过了没多久;突然有一天,姑娘病了。她直直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碧蓝的眼睛失去了光芒,脸蛋上的红润也一天一天地消去。——这不仅无损她的美,反而使她看上去更圣洁,像虚弱地垂首的天鹅,姿势还是一样优雅,羽毛也还是一样洁白。可她确确实实衰弱下去,纤细的手腕看上去越来越透明。公爵四处找来最好的医生,但诊断结果都是一个——看不出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公爵很气愤;但更多的还是担心。一天他坐在姑娘的床头,问:
“亲爱的孩子啊,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你好起来?我如此渴盼再一次看到你的舞蹈,就像诗人无比渴盼听到缪斯们本人的吟唱一样。”
奇迹般地,姑娘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之前所有医生的药剂都不能使她做到),宝石一般的眼珠企盼地望着门外,又回看向公爵,流露出一丝焦急……他很快就发现只有将她带来的魔法师本人才能帮助她——而她的眼神无一不在诉说着这一点。公爵命令所有下人寻找那一身漆黑的东方人;奇怪的是人们很快就在附近发现了他(按常理说,他本应该呆在公爵当初买下姑娘的地方),没到一天就被带到公爵面前。不过没有人多想。公爵立刻召见了他。
“大人啊,这毛病是那女子与生俱来的,”魔法师谦恭地低下头,说道,“只有一个方法能够治好。但我羞于将它说出口,因为那不仅仅是无法办到的,更是邪恶、违反您的上帝教导的。”
公爵被激起了好奇心。“神秘的客人啊,请你告诉我吧,”他说,“你们这些人往往过于克制自己,以至于把合理的要求认作罪恶,把治愈的良药看成生命树上的果实。告诉我,只要我能力所及,就会竭力去尝试。”
“尊敬的大人啊,愿我的话语不要污脏了您的耳朵!”魔法师说,“自打她出现在我的货物中,就不时身体虚弱;那时我就会找来鲜活的热血浇在她的心口,那血必须是新取的,同样来自一颗尚未停止跳动的心脏——在我们东方,得到这样的心脏是太容易了;那样她便会恢复健康与活力。”
听了此言,公爵默默无语,转身离去。魔法师的言语回荡在他脑海里,使他产生了莫大的恐惧。他浑身发冷,在心里反复念着耶稣的名字。“那朵花是生长在不道德的土壤上的,”他喃喃地说,“而我,作为移植它的人,势必要负全部的责任。”
于是他不再到姑娘那里去,也尽量不让思绪缠绕在她身上;他跪在圣母像前祈祷,渴望得到慰藉——可是在五六个没有舞蹈的日子过去后,公爵再也无法忍耐了。他放任自己回忆姑娘的音容笑貌,她赤着脚飞旋,衣裳像蝴蝶翅膀一样闪闪发亮,她无辜的眼神刺痛他的心。所有仆人在看不见她和她的舞蹈的日子里越来越显得萎靡不振,公爵本人也一样:那种令人上瘾的美能够战胜一切。
“难道我放着一个病危的年轻姑娘不管,是正确的吗?”公爵对自己说,“我听了那东方人的话而作出轻率的判定,是可取的吗?并没有证据说她靠着戕害别人——无罪的人——而生存:这样的一个生物,那么娇小,那么美!当她完美地演绎特尔西科瑞的艺术时,仿佛有小天使在她身边盘旋飞舞。”
他找来领地的法官,询问他最近有没有什么应上绞刑架的犯人;当得到肯定答复后,公爵吩咐把那人和一个刽子手秘密带到城堡里姑娘的房间。犯人被从头到脚地清洗干净,换上整洁的服装;他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的,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释放了呢。不过当他被带到指定的地方,一切就昭然若揭。在姑娘的床边,刽子手举起一把短刀,一下子就撕裂了罪人的心脏;鲜红浓稠的血液喷涌而出,泼溅在姑娘鸽子一样的柔软胸膛。那可怜人挣扎着,没几秒就咽了气;公爵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用一只手蒙住眼睛,把头转向另一边。
可是看哪,奇迹发生了——在犯人倒地的同时,姑娘胸脯上的血迹也一点一点消失无踪,看上去就像海绵吸收了富余的水分;她的脸渐渐有了血色;她的嘴唇再次湿润了,微微翕动着,长长地喘了一口气。
她面无表情,但眸子爆发出灼目的光彩,牢牢地盯着公爵,像是在道出最诚挚的谢意。
姑娘痊愈了,但如何治疗的秘密被牢牢地保守住。虽然犯人应当受到惩罚,但采取怎样的方式同样至关重要,这是根深蒂固于公爵内心的认知,因而在发布命令之后,他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冲破喉咙。除了他忠心耿耿的大管家,公爵瞒住了所有佣人,由此产生的不适堵在心里;为了排遣这种使人愧疚的难受感,公爵在姑娘能够起床后令她跳出比先前更华美的舞蹈,只有在那时,他的不安会缓解,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人们比之前更加沉迷于晚餐后姑娘固定表演的时刻。在他们看来,那舞蹈添上了一种新的调子——像火焰一样炽烈,又像冰块一样寒冷。它充满了不相容的矛盾,但因此散发出更加夺目的辉光,甚至比太阳更加明亮。
姑娘的痼疾不时发作,公爵安排刽子手住到了仆人房里,把他当作至关重要的医疗助手。至于提供新鲜血液的人,一开始都是些该被吊起来打秋千的穷凶极恶之徒;但是这样的案件并不经常发生,这时不得不把那些虽然入狱、但并不是罪大恶极的犯人拿来凑数。这事由大管家操办,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交给法院一份瘐毙报告了事。
起初公爵时时受到良心的谴责。“看吧!”它说,“你因为贪享乐趣而处死那么多罪不至此的人!”每当这时,公爵会痛苦地捂住胸口,他的心似乎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是的,公爵曾多次设想过让那姑娘离开,或者把她归还原主——可当他看见姑娘裹着玫瑰色的纱巾、轻移到大厅中央朝观众鞠躬,心里的火焰就再次被点燃了。她的腰肢摇摆如同六月的紫罗兰,在朦胧的烛光下像一团发光的雾气一样从这头飘到那头,忽高忽低,仿佛一艘小船漂流在酒蓝色的海面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公爵对三天一次的表演感到不满足了。“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该当如何回报我?”他问那姑娘。
她没有回答——她无法言语;但是她柔软的目光仿佛在说:“我将为您献上我所有的热情。”
于是公爵命令她在他吩咐时到另外一个房间去,那里只有他们两人,这样他可以尽情地观赏姑娘的舞蹈——只为着他一个人。它是如此的美,以至于公爵不再想同任何人分享欣赏它的乐趣。从此以后姑娘几乎天天跳舞,而她的身体似乎永不疲倦。最后公爵干脆取消了佣人们观看舞蹈的权利;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些温顺的人们居然派了个代表向他抗议,这使他勃然大怒,当即把代表开除了。
在看不见她的日子里,所有佣人无法自拔地投入所有的思绪回想姑娘的风姿;他们不能工作了。每天都有汤碗被打翻,肉被扔到地上,地板的灰忘了擦,洗完的衣服晾在外面几天都不收——他们的灵魂似乎已追着姑娘和她的舞蹈离去,可这给公爵带来了极大的生活上的不便。过了几天他订出了个标准:只要某个人的服务合他的心思,那人就有权利进入公爵专属的神秘房间,享受那无与伦比的美所带来的极度愉悦。
从这时起,城堡里的人开始了战战兢兢的日子:竭力讨好公爵,揣摩他的眼色和动作,力图使他做出个满意的表示,在他发怒时颤抖不已……有什么办法呢?那朵美丽的花的光彩在诱惑着他们;如同一株鲜红的罂粟,即使看不见它的样子,也可以嗅到那股飘渺的甜美香气。
对这样的结果,公爵是满足的;作为奖赏,他确实时不时履行他的诺言。而同时,他内心的两个声音同样发生着变化——对舞蹈的渴望越来越大,而良心的呼唤被压制到了深处。是的,公爵已经可以亲眼看着刽子手行刑,看那把锋利的刀一次又一次扎入别人的胸腔,刀锋深入心脏,血液像石榴汁一样涌出;他盯着痛苦挣扎的人直到断气,那时那颗心脏里的热血依然奔流,尚未停止。一次又一次,姑娘从昏晕中恢复,露出百合花一样的笑靥;公爵也摆脱了强烈的内心谴责。
有那么几次,遭受痛苦的人挣扎得比以往都要厉害,嘴里发出阵阵尖叫;公爵在一阵迷狂里颤抖着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不,他的心不再跳动得那么厉害了,他由此感到一阵轻松。他也不再祈祷了;在他眼里圣母的容颜显得苍白无力,而基督的教诲远远没有姑娘的舞姿动人心魄。
牢里关押的人一天比一天减少;终于有一天,姑娘又犯了病,可是已经没有罪犯了。为此公爵整整花了一天时间苦思冥想。第二天早上,有人把大管家从睡榻上叫起,他醒来后得知自己已被逮捕,理由是涉及一场未遂的黑巫术叛乱。证据之一是一摞他拟定的犯人死亡报告书,经检查内容全属虚构,而那些人的尸体则不知去向。他立刻被关押进城堡地牢,当天被判处极刑。处刑命令下达不久,姑娘巧合地恢复了健康;当晚公爵大发仁慈,命令所有的仆人齐聚一堂,大厅里久违地点上了蜡烛,姑娘雪白的双脚打着圈儿掠过大理石的地面,好像一头小鹿奔过绿意盎然的草地。
城堡里第二个丧命的人是刽子手;公爵不得不自己动手。那一刻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感如同凛冽的寒风一样渗透了他的全身,心脏再次越跳越快,但是非常沉重,似乎胸口吊着什么大东西一样……昏迷的刽子手被绑在椅子上,刀锋闪着寒光;床上躺着紧闭双眼的姑娘……公爵浑身打战,把刀往前一送;灼热的液体喷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摸着姑娘的胸口,寻找心脏的位置;他按到一处硬邦邦的地方——姑娘先前说过,这就是她的病灶所在……公爵把湿淋淋的双手举起,让液体滴到那里。
这一时刻——姑娘奶白色胸口下的心脏吸收血液的一刻,刽子手抽动着瘫软的一刻,公爵把刀拔出来的一刻——他感到一阵深沉的宁静,这种感觉他已经失去很久了。他自己的心,刚刚还剧烈的跳动,突然平缓了下来,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心口沉沉的,但并不会下坠,而是踏踏实实地呆在它应当在的地方。
城堡里的佣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据说公爵在暴怒中(现在已经很常见了)把他们统统赶了出去。没有人感到不妥——这样他们自己获得青睐的概率大大增加。确实,他们不时被召进那一间屋子,那里姑娘在金发上别着一支欧石南,在秀发飘拂时晃成一团白影;她在风中打旋,像一缕脆弱的蛛网;纤细的双腿在裙摆下若隐若现,笑容在面庞上粲然闪耀——是的,即使曾有人亲眼目睹过小仙子在璀璨星光下的盛会,也会确实地认为她们的舞姿不会比这城堡内的年轻少女更动人。
但是好景不长,不久便传出了公爵拟定招人的消息。城堡内外的人们口耳相传,原来的佣人内心充满沮丧,而外人则兴奋不已,虽然城堡已经很久没有传来马蹄声和饮宴的笑声;两扇橡木大门紧闭着,生出了黄褐色的斑点,常春藤细细的茎攀住了木头的缝隙,蛇一样扭曲盘旋;每当夜晚抖开黑色的披风,让惨淡的月光照射在城垛时,这城堡便显得阴森可怖,黑压压地向周遭的领地逼近——
可舌尖上翻滚的传闻——孔雀般的姑娘跳起优美舞蹈的传闻——比霉烂的大门和黑洞洞的墙头都诱人。领地里的农民在小酒馆里歇息,说的全是那姑娘;他们的妻子在牛奶桶和织布机旁笑语,聊的也还是她。一颗闪亮的星星……一片柔软的云彩……一弯金色的淡月……那些加起来也无法比拟她的魅力。她深居简出,从未出外交际,于是便变成了城堡和周围地区最神秘的传说。年轻人纷纷求亲告友,力图找到个可敬的推荐人;长者抽着烟斗嘲笑他们的无聊,内心却渴望不已,又因为年龄而懊恼。
很快地,城堡的佣人就满员了。在任何一个角落可以看到他们像蚂蚁一样来回奔走,为着公爵的一个最微小的愿望——使他高兴,然后获得许可去看那姑娘。这实在是项艰巨的任务,因为公爵的脸庞最近绷得越来越紧,像石头一样鲜少露出笑容;但一种取悦他的方法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一个仆人偶尔在下人房的闲谈中说到某两人在私底下发生了手足纠纷,第二天这消息就被传到公爵耳朵里。那两个人无声无息地离去了,提起此事的仆人则被邀参观舞蹈家那华丽而神秘的艺术,公爵本人看上去心情不同寻常地好。
小道消息和谣言就这样开始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成形、冒泡,像污浊的面团一样膨大,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发酵成熟,出炉不久即被呈到公爵面前。举止不端的人都会被解雇——至少主人那里传来的消息是这么说的。两个洗衣服的女佣拌嘴吵架,她们消失了;一个年轻使女同男人眉来眼去,他们消失了;厨师在烹调炖羊肉的时候偷偷尝了一小块,当然,他也消失了。
城堡外的人们听到了流言,纷纷指责公爵缺乏仁慈;而人们所不知道的是,公爵不仅仅把这些事作为自己日常消遣的话题,同样也把它们讲给那姑娘听,尤其是当治疗刚刚结束、她的纤纤玉手抚着心口的血迹,像蔷薇花盛开在皑皑雪地上。她仔仔细细地聆听着每一个为她丧命的人的故事,眼珠像星子一样亮,脸上却保持着湖水般的平静安宁。每一次她的双眸中都会传达感激的神色。
五年的时光转瞬即逝——不短不长,但足以使一个孩子长成大人;但是那姑娘,却一直像春天的树叶一样年轻鲜嫩,像溪边的百合一样美丽动人——是的,和公爵带回她的时候没有任何分别;她的确切年龄没有任何人知道,即使公爵也不。可这有什么重要的呢?姑娘依然在跳舞——在数年内她发作的间隔越缩越短,可每当大病初愈,她似乎显得更加欢乐,舞步更加灵动潇洒。每一个有幸看过的人无时无刻不把记忆沉浸在强烈的辉光中,没有丝毫停歇。
相反地,公爵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然他尚处于黄金的中年时期。医生来了,发现他的心脏部分出了问题:那地方硬化了,也有可能长了个瘤子,但他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就算能,公爵毫无疑问也活不了多久。听到这样的诊断,公爵出乎意料并没有怒不可遏;他把手压在心口上。不,那里的确没有跳动,手心底下是硬硬的一块,甚至能摸出心脏大致的形状。
公爵,一向被人们责骂没有心的,认为自己该开始担心了。他认真地考虑起上天堂抑或下地狱的问题,但是假想中天国的荣光并未使他产生丝毫艳羡,地狱的烈火也不曾令他胆战心惊。准确一点说,他心中没有任何感觉——不害怕,不期待;人类的感情像一件无用的衣服,不知在什么时候从他心里剥去了。
由此公爵变得无畏了;唯一能牵扯他存留世间的只有姑娘曼妙的舞姿,他吩咐她到他的病榻前表演;可死神的脚步并未因而推迟。有一天人们发现公爵直挺挺地躺在他柔软的大床上,浑身冰冷,心口的地方更是无比僵硬。
公爵没有子女,他的侄子继承了他全部的财产。他把叔叔安置在一口石棺里,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埋葬在家族墓地——没有哭泣的人们,没有牧师的祷祝,只有暗淡夜空下猫头鹰的零星啼鸣声陪伴着。自从上一个墓地管理人消失(当然流行的说法是他私自掘墓被赶走),这块地方变得阴森而荒凉,荆棘和荨麻四处疯长,缠绕着破损的、长满青苔的墓碑,恐吓般地龇出长长的刺;在夜幕下它们好像一片黑沉沉的森林,食腐尸的生物在其中飞快地奔跑。
这之后,城堡的事情渐渐不再被提起了——不仅仅因为那位侄子是个比老公爵更加吝啬的人,把姑娘的消息封了个严严实实,更因为城堡本身已经成为该地区最可怖的存在。有一种说法是每一个进去的人都不会活着见到城堡外面的太阳。仍然有年轻人谋求机会进入其中,只为了见到传说中的神秘女子一面,但他们从此杳无消息,据说那里压抑的氛围像毒气一般沾染了他们的身体,令他们英年早逝;但事实已经无人得知了。
当公爵死去满一年时,一个喝醉酒的农民在半夜晕乎乎地闯入了城堡后的墓地。那天夜晚有月光,惨白、寒冷,墓碑的影子又黑又浓。醉眼朦胧中,农民远远地看见一个身着漆黑长袍、裹着东方头巾的人俯身朝向公爵的棺材,伸手取出一样东西;夜枭尖利地在农民耳边长鸣一声,他昏了过去,醒来时发觉天已大亮,自己身处乱坟当中,身边残破的大理石碎片到处都是。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庄,前言不搭后语地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人们半信半疑,派了几个人跟着农民绕道去墓地。他们发现公爵的棺盖被掀开了,公爵的尸体在里面躺着——确切地说,是一堆人形的半透明尘埃铺在里面,形状清晰异常;但是在死者心口的位置有一个空洞,露出了底下的石板。那空处正好是一颗心的形状,令人奇怪的是边缘非常整齐,似乎只有那颗心没有同主人的其它部分一道化为灰烬,而是保持了一个完好的状态,被人偷到了别处。
又过了几年,当城堡已经被密密层层的常春藤死死封起来、关于它和里面的人的流言逐渐变成传说时,一个新鲜的消息从另一个郡传来:那里的一位侯爵从东方旅行归来,跟着他的还有一位美艳的、舞姿如精灵一般迷人的姑娘。她是侯爵从一个阿拉伯魔法师手中买来的;她小巧玲珑、非常年轻,恰巧在老公爵的逝世周年出现。
END
2009.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