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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III ...

  •   管因默冲出家门之后在通往学校的大路上默默地走偏了几百米,拐进了路边花园里。深秋的早晨有些雾岚,在周身不经意地挑逗般缭绕不止。他给浸凉的空气熏了个遍,大脑也清醒了不少。多久没有这么生机勃勃了,他想,久而久之已经麻木了,也不再有如此炽烈的感情突然像是井喷一般从心里泄出来。
      他紧紧地握了握拳头,又伸开。依旧是自己的手,指甲嵌进肉里也有疼痛。那么到底是哪里显得这么不真实?他仔细地回想今早看到的吹岚。货真价实的吹岚,活生生得像是没有死在几个月前一般。他打了个哈欠,呼出的气体在不怀好意的空气里急剧萎缩。睡了一个晚上仍然感到困倦,委实奇怪。

      “同学们注意一下,”顶着极短的灰白板寸的老师把一大打作业轰地打在桌子上,清了清略有沙哑但中气十足的嗓子,“昨晚的作业我抽查了一组,还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问题。虽说偶尔才检查一次你们的作业,但是效果仍然令人担忧……”
      管因默又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像是被抽掉了元气一般的众人自顾自地趴在桌上,荷尔蒙困倦。
      “管因默,”老师开始挨个叫名字。
      管因默一个激灵,立马坐正,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这个管因默啊,你怎么犯了这么个低级错误,矢量标量都分不清楚吗?”
      “矢量标量分不清的我记得你们班就一个同学,不是吹岚吗,怎么变成你了?”
      “给我多去看看概念!”
      周边的同学同情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当事人。接着一个个名字开始被传唤,管因默也无暇顾及杂七杂八,心中五味陈杂。
      如果作业是吹岚做的,那么这个错误也能得到挺方便的解释。只是……
      只是这也太荒诞了吧?
      吹岚已经死了,谁冒充他活回来给我开这个玩笑?
      怎么看都是个情趣高雅的恶作剧。
      管因默垂下头。莫沉在他的右后方递过来关切的目光,扎得他背后仿佛针刺一般。他心里开始慌乱,在桌底紧紧地勾扯自己冰冷的手指。
      窗外,舒缓的空气里倏然刺过尖利的鸽哨,一大群白鸽震动翅膀的声音在耳边点出一个个涟漪。

      “默默,默默你等等!”
      管因默停下脚步,侧过头看着追上来的莫沉。温和的少年突然有了严肃的魄力,皱着眉一步步接近惶惑的他。
      “啊?”
      莫沉琢磨琢磨也能明白管因默现在的状态,于是他换上一副人见人爱的笑脸,圣光普照地勾搭上不知所措少年的脖子,“走吧?唱歌去。”
      “啊?”一头雾水。
      “今天胖子开生日会啊,”摊手,“邀请你了,谁知道你放学跑得跟兔子似的没影了。”
      “……这样啊。”
      管因默抬头看看开始阴沉的天空。没有秋雨的夜晚也开始变凉,时不时有风嚣张地卷着一地残叶呼啸着飞跑过去。夕阳仅剩的光在高处的信号塔顶端挣扎着熠熠欲燃。过不了多久,整个城市最后的光芒就将覆灭在夜晚温柔的掌心里。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其实是不想回家吧?
      ——不想面对大概在家里的那个让人慌乱的幻觉。

      热闹的话,可以暂时忘记一点什么,管因默想。于是他捏了捏手中泛着冰气的玻璃杯,将里面的橙汁全部喝尽。阴暗的包厢里只有不断闪动的荧屏是最后的光源,在每个兴奋的脸上打下光怪陆离的影。震耳欲聋的音乐声磨灭了他的感官,他感到一种隐匿的安全感。暴动的音乐里暴烈的粒子冲击神经,粗暴地腐蚀人的举止,侵蚀般染上有节奏的律动。管因默把自己陷进质地柔软的沙发里,听着别人放纵的嘶吼:
      “死了——!都要爱——!”
      “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混蛋你再唱我就死了啊!”
      “死了你从我不——?”
      “从你个大头鬼啊!”
      真不会疲倦啊。管因默嘴角噙起一丝笑意,眼望闹成一团的众人。
      重重的节奏感把大脑震动得七荤八素,趁这时生日的主角凑过来贼兮兮地当着管因默的面拉开一瓶啤酒。冲出的二氧化碳伴随飞溅的细小水滴迎面扑上管因默的脸,少年自然往后一缩:“干吗?”
      “来吧管子,一起high啊。”
      “呃,你们唱吧,我不会唱歌。”
      “哎呀,不要害羞嘛,”胖子整张圆脸上的雀斑都挤到一处去了,小眼睛眯成两条弧线,看来是玩疯了,“我们来喝酒!男子汉大丈夫!喝酒喝酒!”
      “不用不用,”管因默慌忙摆手,“要不我喝其他的陪你们?”
      “哎你必须喝,”胖子一脸不喝不行的得瑟样子,在大幅震动的摇滚乐背景里相当痞气,“喝了喝了,就喝啤酒而已,果断一点啊!”
      “……”管因默窘了一下。他喝过一次酒,酒量浅得可以登吉尼斯TOP10。曾经在同学聚会上被逼着喝酒,还是吹岚把他背回去的。管因默红着脸拼命摇头。
      “哎呀,喝了嘛,不要这么客气!”胖子不依不饶。
      突然一只手揽过管因默的肩膀,不露痕迹地推开了胖子手中的生啤。是莫沉,笑容可掬的少年暗暗地瞟了胖子一眼,后者立刻不吱声了。“默默今天不能喝酒,等会他回家会被他妈说的。”
      管因默感激地看着体面地帮自己拦酒的莫沉。他侧光的脸棱角分明,带着朝气的英挺。于是胖子耸耸肩,干笑了两声:“老莫你干脆养着管子算了,像个妈似的。”
      “如果默默愿意我也能养。”莫沉笑没了两只幽邃的眸子,看着胖子说。怀里搂着的少年不安地动了动。
      “啧啧,祝你们金玉良缘啊。”
      胖子嬉笑着朝管因默脸上捏了一把,转身离去。管因默的脸顿时烧红得要涨裂开去一般。莫沉眸子里带着笑,笑里沉淀了别的什么,在幽暗的包厢里闪着光,潋滟得令人不确定。

      管因默看到家里亮着的灯时已经快九点半了。光芒从远处悄然铺垫过来,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走了几步他就看到路边有一个身影,在萧萧索索的秋风里默默地坐在路边的石凳上,外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管因默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是吹岚。
      吹岚看到了他,顿时一个笑像是绽开似的在脸上闪现,朝他大幅度地挥了挥手。管因默迟疑了一下,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啊。”
      阳光灿烂的少年的笑靥,在已经开始冷冽的风里显得没心没肺,却在管因默心里窜出一股火,像是点火索的化学导线一般,由末梢关怀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
      “等我干什么?”
      “你承认我不是幻觉啦?”
      管因默的头顶霎时冒烟:“我,我忘了。”
      “傻。”
      吹岚的笑跟莫沉的笑有微妙的不同。管因默扬起脸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如果莫沉的笑是恣意汪洋,随意地包容一切棱角,那么吹岚就像一条河,在各个不经意的罅隙里默默地滋润了所有,待到发现时,已经被俘虏得一塌糊涂。
      他的眼角微微发酸,待到回神时一个拥抱已经把自己笼罩在一片无风的凉里。真实的触感,真实的人在自己面前,真实地拢住自己的身体。他在心里一遍一遍说,把什么都丢掉算了,不再去理会什么阴阳和真假。
      “吹岚……”
      ——此刻的此刻,只有一个活生生的念头,在理应死去的你身上蓬勃朝暮。
      ——留在我身边。
      ——不管是以什么形式。无论如何我也放不下,放不下你给我的瞬间。
      少年笑了笑,“……我在这里。”

      “总的来说,”吹岚盘腿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地撑着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身处这里,也不知道你说的几个月的空隙里我怎么度过的。知道什么叫‘乔克大梦’吗?文中的乔克醒来以后周围物事全非,我差不多就是这个感觉。”他顿了顿,接着说,“醒来了就在这里,不是在别的地方,是这里。”
      他用指尖轻轻地戳着身下的床单。小小的皱褶波及周遭,现出微略的误差。
      管因默懂的他指的不只是床,而是整个空间。这个空间的范围界定十分广大,由吹岚的身边,至自己的身边。
      “我不懂怎么描述我现在的状况,”吹岚说,“不知道怎么个说法,是‘死灵’呢,还是还魂?”
      “死灵……”管因默就着这个霸气的名称思索了一阵子,抬起头,“死去的灵魂附体到活的身上?”
      “不……是借助外界力量,重新以相对弱小的状态返回。我借助了你的力量,因为你想着我,你的意识让我获得了生的能量。所以你这几天会觉得很困……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吹岚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仿佛给自己接下来的话语争取思考的时间。
      “我现在是我的灵魂。”
      沉默。
      “但是不管什么都不重要了,”吹岚说,“我在这里,现在。”
      沉默着听完最后一个音节的管因默微微地把头偏了几厘米,深色的眸子里笑意满盈。

      轻易地就被俘虏了。
      管因默扭头看窗外。黑色刷满了整个城市的墙壁,光点也翛然。地板上传来微闻的呼吸声,伴随着安静一起静谧。
      刚才他把被褥铺在地板上的时候管妈进来看了一眼,本想说什么又因为看到管因默摆在上面的嵌着吹岚照片的相框从而作罢。她一直以宽容包含着她唯一的儿子,从而一并包容了儿子在失去挚友后的一系列疯狂举动。她把他的行为当做一时兴起的祭奠,但是时光已经流走这么久,还没能释怀那场死亡吗?
      “以后我会洗的……”管因默看到她的复杂眼神,连忙跳起来诚恳地说。
      管妈定定地打量了一会自己的儿子。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显得高挑了不少,眼神似乎也有锋利的光。但此刻她的男孩诚惶诚恐,像一只失去了宝物的兔子,一心一意地想追回自己所求的东西。她不忍心打断,于是点点头。
      “你说的啊。”
      接着她回身迅速走出房间,关上门的瞬间红了眼眶。
      ——终究是会长大,留不住,并且琢磨不透的孩子。是不能再干涉,是看不下他继续犯傻却无可奈何的孩子。
      ——是心里甜蜜地捅下的一刀。

      “你妈对你真好,”过后吹岚懒懒地趴在枕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管因默闲聊,“换我妈看我把被子铺在地上还放张照片在上面,肯定会……”
      “会怎样?”管因默见他没了后续,侧过头去看。
      吹岚不说话,默默地把头埋进被子里。台灯通亮的光打在他身上,看上去他弱小如转瞬即逝的影。
      “……会叫着‘你疯了’,把被子抓起来扔进洗衣机里,抓着头发冲我吼‘小祖宗我求你了别给我添乱了’。”
      吹岚甩甩脑袋,像是把刚才的失落全都甩掉似的,在被子上艰难地蹭了蹭。管因默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吹岚妈妈风风火火的样子,不由得笑起来:“也是,你妈,职场女性通病。”
      “……默默,我……”
      声音在喉端停滞。
      吹岚无论如何也不知道怎么说出想妈妈什么的少女字眼,于是他在被子上翻来滚去了很久,最终放弃。一抬头就对上管因默疑惑与关切并济的眼神,他再次甩了甩一头杂乱的黑发,让自己的话声里带上轻松的笑意,“想你了。”
      “变态。”

      管因默翻了个身,转而注视地铺上熟睡的吹岚。睡着的少年没有了几分锐气,毫无防备地闭着眼,眉间蹙起小小的褶子。他想起在他葬礼上的那一天,看到的吹岚也是紧紧地阖着眼像是睡着一般,只是没有现在这么生动。生动得他开始怀疑所有的都是一场梦。但真正的梦是眼前的少年。现在的吹岚是梦,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到的、无法解释的梦。
      在母亲看来自己的行为一定是怪异到极点了,任谁都不会想到在地上给死去的人铺床……管因默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压迫太久的脖子发酸。
      ——你在吸毒。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但还是一心往里钻。只为了获得一时的解脱,为了释然。
      你想着,能看到他多久就看多久,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直到再也看不到的那一天。不管是借助自己的力量还是什么,人类向来只追求结果。最终结果就是,不管什么时候他会消失,你仍然珍惜了他没消失前的每一刻。
      “美好”不过是一场蒙蔽人的感官的沙暴。没有尽头的尘埃迷蒙双眼,不知何处生长而出的荆棘不客气地缠绕足间,行走的旅者深陷其中,满身被磨损出的鲜血,步履蹒跚。感官的麻痹使你感受不到痛感,执着于眼前虚幻的良辰美景。这场沙暴却用粗暴野蛮的力度令人心醉神迷,甘愿在其中无法自拔的你,心甘情愿地愚钝。
      不想醒来。一时的“美好”就像一个巨大的茧,包裹着沉浸的你。醒来的时候面对的,只有冷冰冰的新季节与新空气。明白所有真实后的重生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欢愉,峥嵘的现实刺得你生疼。你甚至觉得,破茧后流出的血比在茧子里沉睡着、面对假想的美好那时,更多更多。

      新的一天终归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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