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其七 元夜花市灯如昼（上） ...
-
漫长炎溽的夏季之后，接连下过几场秋雨，秋日的斜阳只轻轻一滑，便迎来萧瑟寒冷的冬日。洛阳府衙门前几株枯槐恹恹地耷拉着枝桠，伴着泠洌的寒风，偶有几片黄叶盘旋而下，震颤一地零落凄轸。
深冬时节，天色黑得早，已近放衙时分，府衙中各厅阁间皆弥漫着一股散漫倦惫，铜灯跃动的光焰，使得归心似箭之人愈发焦灼，晦暗安谧的东厢厅阁，间或听得一声突兀的咳嗽，接连夹杂着檀笔滑落案下的声响，便更叫人心生燥念。
谢绛半倚在桌案边，定定凝望着手中一方白绢帕，眼帘又映现那女子娇嫣的笑靥，欢歌笑语的牡丹夜宴上，他透过纷杂的人影触及她闪烁绸缪的双眸，柔似无骨的纤纤素手只轻轻一触，他的心便全然卸备，任由她牵引至远处一片牡丹花海中。清夜幽幽，玉壶光转，一貌倾城胜似花，她双手攀上他颈项，美目含波，巧笑倩兮，柔声慢吟着他为她所作的那句“娟娟侵鬓妆痕浅。双眸相媚弯如翦。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即便在人声喧嚣的华宴之上，她亦能趁他不备，于桌下探过手来同他十指相缠。她分明是只满身魅惑的小花精，如此轻易便能点燃他失落已久的激情与悸动，让他不觉间迷了心窍，分寸全无。
素白的绢帕上印着一对纤秀的眉痕（注1），墨痕边缘处稍稍晕开了些，模糊间显出几分茫惚，一如他此刻心绪。谢绛年方三十，年纪轻轻便官拜西京签判（注2），位居幕僚职官之首，掌裨赞郡政，总理诸案文移，若通判暂缺，他便可代行其职权。本朝历来有律，官妓可以歌舞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他如今身处西京府要职，日后定是前程似锦，如若一意与她相好，难免日后因此事遭人非议，再者，家中那位素来善妒，若知此事，少不得几番吵闹，纳妾之念，他是半分都不曾亦不敢有。他反复端详那双墨影，仿佛见她对镜描眉，葱白柔荑轻轻剪下一片白绢，绢帕覆额，新画的眉痕便印于其上。他是真心喜欢她，毫无防备地陷入她款款眼波中，本想她亦是逢场作戏之举，那他愿义无反顾地随她编织一场绮梦。只是，他未曾想到他们就此陷落其中，她开始愈发依恋他，他更是时常失了理智分寸，只为同她吟风弄月，耳鬓厮磨。他暗叹一口，抬腕抚额，他素来遇事冷静理性，如今却像只脱了缰的野马，渐渐背离原本的规轨......
“哈！希深，想什么这般出神？”
谢绛正满心烦恼中，忽闻一声问，手中一颤，那方白绢帕便轻轻袅袅滑落至地上。他稍有一怔，慌忙伸手去拾，不料却被问话那人抢先拣去。
“紧紧张张，神神秘秘，谢兄又藏了什么稀罕宝贝？”但见欧阳修微微前倾身子，一手扶案沿，一手持绢帕，笑吟吟问道。
“别闹，拿来！”谢绛探手去夺，欧阳修却猛地转身移步，躲得刚刚好。
这一番动静，惹得原本坐在一旁昏昏欲睡的尹洙亦涨了精神，他两三步跨至欧阳修身畔，瞪着圆溜溜的双目，连声笑问道：“说什么，说什么呢？！”
欧阳修忙展开那白绢帕，见其上一弯秀眉，心下不禁一阵窃笑，想来谢绛统领西京府众幕僚职官，平日里行事准稳遒谨，为人风趣健言，未料遇上此等风流韵事倒这般害羞。
“哟！好一对黛眉呢！”欧阳修笑道，他步至谢绛身畔，轻扶他肩，“这般情深意浓，不知是谁家娘子？”
谢绛只一拧肩，垂目不言。
欧阳修又抬起手中绢帕细细寻看，忽然双目一亮，只见帕子一角绣了个娟秀小巧的“烟”字。他扬眉笑道：“难道是沁碧楼的秦烟娘子？”
言罢，只觉谢绛双肩似有微颤，眼色愈发深重。
“希深好不够义气，”尹洙嚷道，“成此美事，居然也不知会我们。”
“没有的事！别胡说！”谢绛忽地起身喝道，显出几分愠色，他双眉紧皱，全然不见平日的爽朗笑容，红润的唇亦紧抿着，仿佛欲把方才那番言语生生吞咽下。
尹洙一脸茫然地望着欧阳，厅阁间顷刻沈默，蕴散一片晦昒。
一声触响，谢绛忽然起身，他遽步行至门畔停下，微微转首道：
“我只说一遍，那帕子与我无关，如何处置，由得你们便是。”言罢，一拂袖袂而去。
“希深这是怎的？”尹洙闷闷道，“我不过说笑而已，至于这般当真么？”
欧阳修只是不语，他立在门畔，默默看着谢绛远去的身影。幽深的冬日回廊，他负手前行，头上所冠幞头的两翅，随他踟蹰步履微微颤动。一阵寒风撩起他衣袂，这个惯素洒脱健朗的男子，此刻看来却更似一具有气无力的木傀儡。欧阳修轻声怅叹，谢绛的忧虑，他岂会不知，亦或是，这数日来，他迷惶心绪，又何尝不与谢绛一般？他侧首，探见廊畔一株冬青绿得萧寥，衬着黯淡的夕岚，犹如一抹幽深的魅影在风中微微曳动。
捻指过了数十日，却是新年已至。这日正是正月初一，晌午时分，饱睡的人们纷纷身着鲜衣，往来拜年，爆竹鞭炮的鸣响此起彼伏，映衬众人面上洋洋喜意，洛阳城内处处显出一片新春降至的欢怿与跃动。
街道一侧高阁之上，一女子临窗而望，她刚刚起身，只穿着月白绢制里衣，斜斜披一袭丝绵锦袍，她轻撩起雕花亮阁上的锦帘，看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笑语欢声，于她听来，亦只是惘然，徒留心间一缕愁痕。她轻轻一叹，踅身行至妆台边坐下，阁中弥漫着紫檀淡淡的幽香，火桶（注3）中的炭火正旺，间或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柳思思凝望着菱花铜镜中的一抹秀颜，却是焦眉愁眼，满面惶茫，她顺手拈起静卧在妆台上的那支翡翠蝴蝶钗，嵌于钗间的椭形翡翠依旧碧色深幽，她又想起那日傍晚的樱花雨，他的温言软笑，他的眉角微扬，他执她素手，眸中缱绻柔情无限。他应是喜欢她，他已缓缓开启她心门，可为何自那之后，他却止步不前，即便常来沁碧楼，亦是携友同往，与她独处时也少了往日亲昵意态，倒是端了几分庄诚礼容。他究竟是怎的，难道不知她一直在等么？
“哼！欧阳修，淫贼，浪荡子......”她黛眉微蹙，愠恼地将手中金钗丢在一旁，抬眸看镜中，却渐渐显出那男子俊朗眉目，噙一抹暖笑定定凝睇她。
柳思思只觉双颊微烫，心下绵软，她又拾起被抛在一旁的蝴蝶金钗，指尖拂过冰凉的蝶翼，耳畔又漾起他澄澈而温缓的笑语，“这翡翠蝴蝶钗，自然同我的‘小翠蝶’最为登对，我昨晚寻了整条街才买得呢！”柳思思不禁冁然一笑，她侧身俯在妆台上，细细端凝这支钗，心中又酿出一股暖流，肩上的披袍在她的婉笑中悄然滑落，她亦全然不知。
旬日便至元夕佳节，是日清晨，小厮一一报知楼中各阁，西京府衙命沁碧楼众妓于晚间戌正刻至东街灯市为元宵灯会献艺助兴。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一日，城中最繁华的东大街两侧将置办盛大的灯会以及杂艺绝技表演，一直持续至十九日。其时，花灯如昼，全城同赏，彻夜狂欢，而彼此相慕的男女，亦可借此机会互诉衷情。
夜幕渐至，东大街两畔已搭起了长长的竹棚，点挂起各色花灯，衮球灯、槊绢灯、日月灯、诗牌绢灯、水灯、琉璃灯、诸般琉珊子灯、诸般巧作灯、平江玉珊灯……花样繁多，令人目不暇接，辉煌的灯火中，便连暗夜也徒然卸去窅昧的面罩，碧华星辰统统溜下凡间，化作万灯千盏，闪闪烁烁，遍处生辉，触目皆是，融入这样一个粲绮的元夕华夜。西京府衙亦于东街空旷处，用棘刺围绕起如盆状的大棘盆，在棘盆中树立着许多仙佛车马木像，高达数十丈的长竿上悬着彩纸糊制的百戏人物形象，乘风而舞，宛若仙侣。棘盆内设乐棚，供官妓弹奏献舞，诸色绝艺伎人，伴着袅袅乐声，飞丸掷剑，缘竿走索......迎来喝彩声声，连绵不绝。
柳思思立于乐棚一畔，静默望着这般璀璨华丽的灯景，间或有携手而过的男女，送眼流眉，柔情无限，灼痛她此刻惆怅心绪。
她正呆呆杵在一旁，忽觉袖袂微动，扭头一瞧，眼前这人一领紫棠色冬袍，外罩丝绵织锦披袍，翠纱帽下一双渊深的眸子笑意吟吟，正是欧阳修。他抬腕捂着双耳，口中言语，却被这震耳的喝彩声湮没。柳思思只见得他上下翕动的唇，一脸茫然。他忽然一把牵起她手，转身跑下乐棚，思思一时懵然，只由他牵着一气奔出数步。
二人于对街食摊前驻足。
“你拉我出来作甚？”柳思思边嚷边甩开他的手。
“邀你一同赏灯啊。”他笑意依旧。
“有这般邀人的么？不由分说拉着便跑，”她撇撇樱唇，“再说，我又没应了你。”
“冤煞小生，在下分明以礼相邀，谁叫乐棚间那般吵闹呢。”他微微蹙眉，一脸无奈。
“府衙所置乐棚未散，思思走不得。”她一扬眉梢，踅身欲去，却被他牵住腕子，柳思思一回眸，便见他满目绸缪怜色，方才一抹软笑此刻僵在唇畔，半晌才嗫嚅一语，
“思思，你......你真要走么？”
她见他一脸赧色，言辞闪烁，不禁暗自发笑，这家伙几时也这般矜持起来。
“咦！永叔......”
二人侧首探去，原是梅尧臣，他立在食摊前，手中端着一汤盏，目光触及柳思思，他微微颔首一笑，“柳娘子也在？......真是巧。”
柳思思口中道了个“万福”，笑道，“梅官人怎一人来赏灯？”
“是啊，怎的不见尊嫂？”欧阳修挑眉一笑，“莫非梅兄正盘算着寻一桩‘灯市良缘’？”
梅尧臣轻笑两声，应道，“内馈（注5）携郎娘（注6）同希深他们乘车去普明寺观灯了，我便一人来这逛逛。”
“看吧，成日里胡说，口没遮拦。”柳思思对欧阳修笑道，她一手被他攥着，只好伸另一手在他臂上轻锤一拳。
梅尧臣看在眼里，心下一阵酸楚，他抬起手中汤盏，牵唇笑道，“这‘上灯圆子’甚是好味道，二位何不尝尝？”
“好啊好啊，我向来爱吃这个。”柳思思应道。
“思思娘子方才不是要走么？”欧阳修讪她一语，“这会见着‘上灯圆子’便走不动路，看来娘子心中，永叔还不及一盏汤圆子。”他一脸失落委屈神色，惹得柳思思心间一软，她面色微红，低声道，“欧阳推官......思思，并非此意......”
他猜她心有动容，又见她此番不知所措的羞涩模样，不禁心旌微漾。他不自禁地伸手触了触她秀美的下颌，温言一笑，“都认识这许久了，还这般害羞，同你说笑呢，当真了？”
她怔怔地眨了眨双目，这才嫣然一笑展娇颜。
三人各自吃过一盏‘上灯圆子’，便起身向灯市最繁华喧闹处行去。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其七 元夜花市灯如昼（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