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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线的记忆 ...

  •   深夜,万籁俱寂。

      城市陷入了沉睡,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亮着灯,像是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碎钻。

      云书禾不是其中之一,她本已入睡,却被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硬生生拽回了清醒的现实。

      “阿律——!”

      她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冰冷的汗珠。

      黑暗中,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被无形之手紧紧攥住的窒息感。

      梦里顾律最后看向她时,那双总是带着清冷温柔,却在瞬间被惊愕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担忧覆盖的眼睛……

      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上一秒。

      不,不是上一秒,是七年前。

      那场带走顾律的意外事故,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

      可她的心,好像永远停留在了接到噩耗的那个清晨。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如同一个潜伏在阴影里的幽灵,总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用最残酷的方式提醒她那段失去。

      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手脚冰凉,甚至能感觉到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她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

      她习惯性地伸手拿起手机,指尖带着微颤,解锁,点开那个加了密的相册。里面存着的,是她青春里唯一的亮色,是关于顾律的一切。

      有他十四岁时,被她哥哥硬拉着拍下的第一张合影,脸上还带着属于少年的不耐烦,却因为她笨拙地想凑近而悄悄柔和了嘴角。

      有他高中毕业,穿着白衬衫,在阳光下微微眯着眼,清冷又出众,是她偷偷拍下的侧影。

      有他大学假期回来,揉着她头发,叫她“小眼镜”时,被她快速抓拍到的、带着无奈纵容的笑。

      她一遍遍划过这些照片,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这些影像,是她对抗遗忘,证明顾律曾如此鲜活存在于她生命中的唯一武器。

      然而,今晚有些不对劲。

      当她目光聚焦在顾律那张大学时期的正面照时,心脏猛地一沉。

      照片上的人,五官依旧清晰,眉眼依旧英俊,但她却感觉隔了一层毛玻璃。那种感觉难以言喻,不是模糊,不是失真,而是一种隔阂。

      仿佛她正在看的,不是一个曾刻骨铭心的人,而是一张印刷精美的海报,一个与她隔着遥远距离的影像。

      她用力眨了眨眼,甚至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看向屏幕。

      顾律的笑容依旧,可那份曾让她心跳加速、自惭形秽的独特神韵,那份只属于顾律的、冷静外壳下只为她流露的温柔,似乎在悄然褪色。

      她拼命地回想,回想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回想他专注看她时眼底深处细碎的光,回想他指尖的温度……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这不是第一次感觉记忆有所松动,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般令人绝望。

      第二天,她坐在了心理诊所那间熟悉的、弥漫着淡淡柠檬草香味的咨询室里。

      “林医生,”云书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昨夜噩梦和长时间精神紧绷的后遗症,“我好像……快要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坐在她对面的林医生是一位温和的中年女性,有着一双善于倾听的眼睛。

      她看着云书禾,没有急于开口,只是用眼神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昨晚又梦到了他。”云书禾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醒来后,我像往常一样看他的照片。但是……我感觉他的脸,隔着一层东西。我拼命想抓住那种感觉,那种他活着时,我看他时的感觉,可是抓不住。”她抬起头,眼眶微微发红,里面盛满了恐惧和茫然,“林医生,我是不是要疯了?”

      林医生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书禾,你没有疯。想要忘记痛苦,是人的本能,你现在经历的,可能不仅仅是心理上的回避。”

      云书禾怔怔地看着她。

      “根据你这段时间的描述,以及我们之前的评估,”林医生斟酌着用词,“我认为,你的情况可能比单纯的PTSD更复杂一些。除了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症状,你可能还出现了解离性症状。”

      “解离性症状?”云书禾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心一点点往下沉。

      “是的。”林医生点点头,“简单来说,当一个人经历的创伤过于巨大,超出心智所能承受的范畴时,大脑有时会启动一种‘保护机制’,将某些与创伤相关的记忆、感觉,甚至身份认知,从意识中剥离出去,以达到心理上的幸存。你的记忆衰退,尤其是对逝者面容和共同细节的模糊感,很可能就是这种解离性遗忘的表现,而这种表现通常都是不可逆的。”

      咨询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云书禾瞬间冰冷的心。

      “不可逆……是什么意思?”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轻飘飘的,像随时会断掉的线。

      林医生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意思是,这种由创伤导致的记忆损伤,很大程度上是功能性的,是大脑为了保护你而主动‘选择’了遗忘。它可能不会像阿尔兹海默症那样进行性恶化,但已经被‘隔离’或‘模糊化’的记忆,很可能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清晰、完整。它会像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流走,你只能看着,却无力阻止。”

      “无力阻止……”云书禾喃喃道,巨大的绝望感攫住了她。

      顾律已经离开了,现在连她脑海中关于他的记忆,也要被剥夺吗?那她剩下的是什么?一个空洞的躯壳,和一份无处安放的、名为“云书禾爱过顾律”的空洞概念?

      “不……”她猛地摇头,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不能这样,我不能忘了他,如果连我都忘了他,那他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就真的要消失了。”

      她想起了那枚冰冷的戒指,想起了顾律日记最后一页那行力透纸背的字——“如果命运最终寄予给我们时间,请记得,我也曾如此深爱过你。”

      他曾那样深刻地爱着她,等她,而她呢?她因为自卑和怯懦,连一句“我也爱你”都没能在他生前说出口。现在,她连记住他的资格都要失去了吗?

      “书禾,”林医生放柔了声音,“记忆可能会模糊,但爱带来的感受,那些共同经历塑造了现在的你的部分,不会完全消失。我们需要做的,是学习与这种状态共处,是在现有的基础上,重建你生活的意义……”

      “在我彻底忘记之前……”云书禾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坚决。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窗外明晃晃的天空,又像是透过天空,看到了遥远的过去,看到了那个总是带着清冷笑意注视着她的少年。

      她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清晰,如同立誓,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在我彻底忘记之前……必须把这一切记录下来。”

      林医生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通过叙事疗法进行情感宣泄和认知重构,或许是一条可行的路径。将记忆外化成文字,某种程度上,也是赋予它们另一种形式的永恒。但是书禾,这个过程可能会非常痛苦,相当于你要一次次重新经历那些美好和创伤。”

      “我不怕痛苦。”云书禾擦掉眼泪,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光,“比起忘记他的痛苦,重温一切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我要把他写下来,把我们的故事,一点不差地写下来。让文字代替我记住他。”

      她要建造一座文字的纪念碑,对抗时间,对抗遗忘,对抗命运残酷的剥夺。

      这座纪念碑,将是她最后的救赎,哪怕记忆终成流沙,我也要用笔,为你固刻一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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