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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狒血通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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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阳杂俎中记载:狒狒,饮其血,可以见鬼。
血乐宴源起于阜阳王李康。
李康是安乐公主遗孤,幼年失怙,少年丧母,先帝怜其孤苦,特将西域进献的一对狒狒赐予他作伴。
那对狒狒通体赤红,目如琉璃,性极灵慧,能模仿人言举止,李康爱若珍宝。
好景不长。
一日李康醉酒归府,夜半梦见亡母,恍惚间见狒狒化为人形,口吐人言,称饮其血可见幽冥。王爷思母心切,取血通灵。
先帝听闻,不但未责罚李康毁坏御赐之物,反而因“至孝感天”下了赏赐。
之后为感念天人相思疾苦,李康每月在府中举办“血乐宴”。众人都说,宴上确见亡人,还吓死过一新科进士。
自此,“狒血通灵”之说在长安不胫而走。
“狒血通灵,此事当真?”刘珂颤巍巍问道。
“依托鬼神,诈怖愚民罢了。”黎昭昭摇头回道。
李康会命乐师编奏诡谲之音,请口技艺人讲述幽冥怪谈,又令舞姬扮作鬼魅在席间游走。宾客饮下美酒,在迷离烛火与凄厉乐声中,有人恍惚见鬼,有人癫狂起舞。亦真亦幻的场面,让血乐宴风靡长安,成为纨绔子弟竞相追捧的雅事。
如今西域商路畅通,狒狒不再是稀世珍兽,这饮血通灵的陋习却流传下来。长安纨绔们尤好此道,每逢月半、月圆之夜便设宴取乐。席间必设口技艺人,专讲那些青面獠牙、冤魂索命的故事。酒至半酣,烛影摇红,但见:
满座衣冠似鬼魅,一庭灯火变幽蓝。
有人伏案颤声泣,有人持箸指空呼。
三分酒意,七分心魔,在座宾客各怀鬼胎,半醉半醒间,也难辨孰真孰幻。
“呵,不过是取了个奇巧名字的淫乐群宴。”苏立青听罢黎昭昭转述的典故,冷笑一声,“为了寻求别样的乐趣,竟向一群畜牲泼脏水。那狒血腥膻异常,饮之不过令人气血上涌、神思恍惚,再佐以诡谲场景、恐怖故事,胆小者自然心生幻象。什么通灵见鬼,分明是……”
他话未说完,忽然顿住,与黎昭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若民顺郡这些命案,并非恶鬼索命,而是有人效仿这“血乐宴”的手段呢?
听罢黎昭昭的转述,刘珂抚须大笑,连忙解释道;““不不不,秦国公的宴席可不是什么光怪陆离的场子,黎司判多虑了!多虑了!”
刘珂见二人神色,知他们疑心未消,捋须缓缓道:“黎司判、僧录司,本官明白二位心中所想。然安国公的宴会,与长安城中那些纨绔追求光怪陆离的‘血乐宴’,实是截然不同。”
他示意仆从添上新茶,继续解释:“国公爷的宴饮,多从晌午便开始,直至月上中天。其间虽也设珍馐美酒,更有那道名声在外的‘狒狒血’,但宴上主调,绝非幽冥鬼怪。”
“哦?愿闻其详。”黎昭昭端起茶杯,目光却未离刘珂面上。
“国公爷是沙场宿将,宴席之上的乐舞,也多是金戈铁马之气。鼓声雷动,仿若战阵催征;舞者持剑耍刀,演绎的是破阵杀敌之姿。即便席间有口技艺人,所摹之声,也是战马嘶鸣、兵刃相交、将士呐喊,闻之令人热血沸腾,绝无半分阴森鬼气。”刘珂说到此处,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感慨,“本官参与过数次,每每只觉得豪情满怀,追忆往昔峥嵘,何来怖惧之心?”
苏立青摩挲着禅杖,追问:“郡守大人方才言,那些声称见鬼之人,并非在席上?”
“正是!”刘珂肯定道,“宴席之上,宾客皆酣畅,虽有人因那‘狒狒血’酒力猛烈而醺然,却也至多是醉卧酣睡,从未听闻当场有谁惊呼见鬼。那些……那些后来遭遇不测,或是声称见到花苍梧鬼影的人,都是在归家之后,深更半夜,独处之时……”
书房内再次静默下来。
黎昭昭与苏立青对视一眼,方才因“血乐宴”而隐约串联起来的线索,此刻仿佛又被迷雾笼罩。
若宴席本身并无刻意营造幽冥氛围,宾客亦非在集体迷幻中见鬼,那这“狒狒血”与“见鬼”之间的关联,便显得微弱而迂回了。难道真如陆时子所言,仅是心魔作祟?可这心魔,又如何能精准地索去十九条人命?
“大人博识,不妨明日参宴,细探其中意味。”陆时子收拾好药箱,向三人辞别时,对黎昭昭说道。
陆时子走后,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三人默契地将方才的疑虑暂压心底,有些猜测,在未得实证前,不便宣之于口。
刘珂整了整略显褶皱的官袍,强打起精神道:“衙署中尚有公务堆积,本官需去前堂处置。卷宗书房,二位大人可随意使用。”
黎昭昭与苏立青颔首,送走刘珂后,便重回那堆满了卷宗的书房。二人不再多言,一个提笔蘸墨,仔细誊抄关键之处;一个凝神静思,将十九条人命案的时间、地点、人际关联一一列出,试图从那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找出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窗外日影渐斜,由明亮转为昏黄,最终只余天际一抹残红。
苏立青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窗外暮色道:“丈二的姑娘倒是少见,做了鬼怪也如此张扬。”
黎昭昭将誊写好的纸张仔细收好,轻叹一声:“线索纷乱,如坠五里雾中。明日鹿鸣苑之宴,或许能窥见些光景。”
二人离开府衙,踏着渐浓的暮色,往临时安置的住所行去。长街之上,行人稀疏,偶有归家的百姓也是步履匆匆,显然那“煞鬼索命”的流言,已让这座城池早早陷入了不安的沉寂。
刚到住所院门之外,还未看见木门,黎昭昭脚步便是一顿。
苏立青望去,只见门边石阶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跪在那里。
借着最后一缕天光,他们看清那是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小丫头,梳着两条粗辫子,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在晚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她低垂着头,双手紧紧攥着衣角,身子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正是前些日子在土豆田里遇见的那个女孩。
“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脚步声,女孩猛地抬起头,看到苏立青又极其迅速的歪下头吸了吸鼻涕。
“烦人鬼,怎么哪里都能撞见你?”她低声嘟囔着。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黎昭昭温声询问道。
“我来找两位巡察使大人,我有冤。”小女孩小声说道。
“有什么冤?”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那你还来找我们?”苏立青被小女孩的变脸气笑了。
女孩抬起脸盯着二人,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透着疑惑的光。
“你们是官?”见黎昭昭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问道:“你是女的,也能做官嘛?他是和尚,也是官?”
“快进去吧,别冻坏了。”黎昭昭扶起女孩,拍了拍她身上的尘土。
女孩不敢说话,只怯怯的低着头看着地,任凭黎昭昭将她领进屋内。
“说吧,你有什么冤?”
女孩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还有一股胆颤的决绝,她“咚”地一声跪下,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带着哭腔颤声喊道:“大人!我……我想嫁给冯老爷!”
“嗯?”
“冯老爷是善人,他免了我家三年的租,我嫁给冯老爷,家里人就都不用挨饿受冻,我想嫁给冯老爷……”
“冯富让你来的?”
“不是……冯老爷说从长安来了两位贵人,贵人不想让我嫁给冯老爷,冯老爷收了我家租子,我是瞒着冯老爷来的……”伴着女孩的啜泣,苏立青皱起了眉头。
“冯富今年七十多了,他还能活多久?”
“冯老爷长命百岁。”
女孩的话气的苏立青将禅杖重重敲到地上,吓得黎昭昭和女孩都一哆嗦。
黎昭昭起身按住苏立青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她走到女孩身边,柔声道:“你今年十一岁,对吗?”
狗儿含泪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四女。一二三四的四,女娃的女。”
“四女,你还只是个孩子。”黎昭昭的声音像温水流过,“你嫁进冯家能做什么?”
“要伺候冯老爷,要生孩子,劳作要勤快一点……”四女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了。
“总之,阿娘说了,我是去享福的。”她脸上的洋溢着憧憬,眼睛里透着天真的光。
“享个屁的福,我不必看你生辰八字,但凡进了冯富家门,你活不到十五岁。”
四女眨了眨湿漉漉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冯富根本不是让你去当什么太太享福!他们是要你的命,用你来陪葬,或者用更邪门的方法,把你当成他家的‘风水桩子’,他是要你去死,用你的命去换他冯家的运道。”
四女被他“要你的命”、“陪葬”这些字眼吓住了,眼睛瞪得更大,下意识地反驳:“你……你胡说!冯老爷是好人!他免了我家租子!嫁给他,我就能吃饱穿暖,我爹娘弟弟也能活命!”她的话语带着哭腔,逻辑混乱,却透着一股被贫困磨砺的扭曲。
苏立青见她这般模样,心头那股火气化成了浓浓的心疼。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笨蛋,那老棺材瓤子可没安好心。”
苏立青是见过西北的残忍的,那些攀附在势利场上的蛆虫什么恶事都干得出来。他原以为不过是老男人的龌龊心思,嘲弄几句倒也罢了,可翻看卷宗时一个个莫名消失的新妇翻卷着回忆血淋淋的摆在眼前。
十一岁,尚是个男女不分的娃娃。
屋内陷入沉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四女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不再争辩。
黎昭昭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温言道:“天色已晚,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今晚便与我同住吧。”
四女不说话,只默默点了点头。
听女孩肚子咕咕响,黎昭昭去厨下找吃的。
四女安静下来后,显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几分聪慧和观察力。她好奇地打量着这间不算豪华但干净整洁的客房,目光落在苏立青随身携带的书卷上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苏立青注意到她的目光,问道:“认得字?”
四女摇摇头,又迟疑了一下,小声说:“我……我会写名字。”
“哦?”苏立青颇有兴趣。
四女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起来,笔画稚嫩却清晰——赵玉堂。
黎昭昭正好端着一碗热粥进来,瞥见四女虚空写的字,挑眉:“赵玉堂?这是你的名字?”
四女摇摇头,一字一句说道:“我叫四女。”
“那这是啥?”
“这是名字。”
“这是私塾外面偷看夫子写字学来的。夫子说,这是名字……”她声音越说越小,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闹了笑话。
黎昭昭心中五味杂陈。这孩子是机灵的,有偷学写字的心,却被世事困住了手脚。
“来看,四……女……这是你的名字。”黎昭昭将热粥递给四女,拿起书案上的笔,一笔一画写了出来。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爷爷说女娃都死光了,弟弟才能来……”
“不是一二三四的四嘛?”
“那是阿娘说的,名字不吉利,冯老爷家会笑话。”四女眨巴着眼,这热粥真美味啊。
“大人,你识字,你给我取个名字,行嘛?”四女两三口喝完粥,拿起书案上的笔描摹着“四女”二字,小心翼翼的询问道。
“叫雁奴吧,大雁的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