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如芥子》雁奴

1、赴任

　　拾秋。

　　西北的秋天已经很冷了。

　　衣不蔽体的孩童挎着竹编的破筐在主家田地里捡泛着青紫的土豆。

　　“这片地已经我被捡完了，你翻不出什么好东西的。”小女孩指着东边的田地，对着黎昭昭大喊道：“那边！那边没几个人去！你去那边捡吧！”

　　女孩约莫十岁出头，两股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不合身的棉袄上满是补丁，衣角下摆黝黑黝黑，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黎昭昭笑。

　　“你很厉害呀！捡了这么多！”苏立青见女孩手臂上挎着的竹篮装的满满当当，不由的夸赞道。

　　“她在给自己拾嫁妆呐！”

　　“她要跟镇上的冯老爷成家了，明年就是富太太，再也不用来捡土豆吃！”

　　“哎呀！胡说八道的混鬼们！”

　　孩童们七嘴八舌，惹得小女孩羞红了脸。

　　“小妹妹，你今年多大？”黎昭昭温柔的问道。

　　“我十四了，属狗。”小女孩眼睛闪着光，怯怯的回答眼前这个外乡人的问题。

　　“属狗？鼠牛虎…狗猪…应当是十一岁……”黎昭昭掐着指头算了算，皱起了眉头。

　　“那冯老爷可是永昌钱庄的冯富？”

　　女孩羞涩的点了点头，又疑惑的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怎么可能认识那个死棺材瓤子，不要脸的老东西……”苏立青面上笑着，出口的话却腌臜难听。

　　冯富年初大办七十四寿辰，他的重孙都进学堂了，眼前十岁模样的女孩才到苏立青腰间，一副聪明早慧的相貌，竟要与那老货成家，也不怪二人神情严肃。

　　“你这和尚怎么无端咒骂旁人？亏你还是出家人，一点儿也不见慈悲。”女孩口齿伶俐，见苏立青骂骂咧咧，立刻伸出食指冲着苏立青喊道。

　　这样子与刚才的羞涩大不一样，她的鼻头像小狗一样一皱一皱，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警惕与防备，仿佛一只林间的小鹿在示威发怒，稚气未脱，可爱可笑。

　　“那冯富可七八十了，比你太爷爷年纪都大。你知道什么是成家嘛？成家就是你给他做媳妇儿……”

　　“哼！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女孩哼唧一声，转身离开，往东边更大更远的田地里走去。

　　“呵，我偏管。”

　　二八娇娥九九郎，萧萧白发伴红妆。扶鸠笑入鸳鸯帐，一树梨花压海棠。

　　冯府书房内，熏香袅袅。

　　冯富捂着胸口，被信件里的讥讽之言气的头昏脑涨。

　　“谁？是谁送来的？”

　　“是个和尚。”

　　“和尚？什么和尚？”

　　“一个白脸和尚，面目俊朗，拿着一紫金禅杖，看上去像阔绰寺庙出来的。”

　　冯富气极，天下的和尚千千万，这又是哪个爱多管闲事的和尚？

　　“和尚？紫金禅杖……”

　　儿媳林氏将怀中的孙子递给奶娘，上前捡起地上的信件，仔细查看，除了讥讽的诗词，信件上什么也没留下。

　　“公爹莫恼。”她将信纸对着光，反复摩挲细看：“上好的笔墨信纸，字体也挺拔清秀，莫不是哪座名山古刹下来的游方僧？或是哪处来的贵人……”

　　“贵人？”冯富一愣，怒气稍敛，混浊的眼珠转了转。他这年纪，这身家，最怕的就是招惹上不该惹的人。

　　“罢了罢了。”冯富抚着胡须，突然大笑起来。

　　冯源和林氏站在一旁，不明所以。

　　“太公为何发笑？”小冯林挣脱奶娘，扑到冯富膝下发问道。

　　“太公笑新官上任三把火，大火烧了自家人。”冯富用嶙峋的手指点了点小冯林的脸蛋，拄着拐往仓库方向走去。

　　他在仓库里翻腾了半日，最后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紫檀木盒。

　　“儿啊”他大喊一声，叫来了守在仓库外的冯源，“记住，青天老爷勤孝敬，自家人才能护着自家人。”

　　陇西道新设了一位巡察使，专司监察农桑、税赋之事，这条消息早已在西北地界的富商乡绅间传开。

　　让人议论纷纷的是，这位新官并非须眉男子，而是一位模样俊俏的女官，名唤“黎昭昭”。

　　与她同行的，还有一位挂名“僧录司”，法号“清明子”的大师。

　　官商勾结，古已有之，于今为烈。

　　商人求利，官员求权，或是求财，彼此心照不宣，各取所需。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西北，新官到任，地头蛇们的第一要务从来不是展示政绩民情，而是“拜码头”，用黄白之物敲开权力的大门，定下往后互惠互利的“规矩”。

　　故西北坊间有童谣：“朝求生，暮求和，近来贫汉难存活，早早开门拜商贾，来年定能把官当。”

　　黎昭昭与苏立青赴任第一日，衙门后院那间临时充作公廨的土房，就差点被各式礼盒给淹没了。

　　“好家伙！”

　　苏立青一脚踢开一个挡路的锦盒，里面滚出几个黄澄澄的金锭，他拿起一个掂了掂，对着正在桌前慢条斯理翻看礼单的黎昭昭咂舌，“这玩意儿，够我……不，够咱们买多少坛好酒，吃多少顿烧羊肉了？比朝廷发的俸禄，多了十倍不止吧？”

　　黎昭昭头也不抬，手指划过礼单上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和数字：永昌钱庄冯富，送上等玉璧一对，赤金一百两；丰裕粮行李掌柜，送东海珍珠一斛，白银五百两；还有张地主、王乡绅……送的不是绫罗绸缎，就是古董珍玩。

　　“想想为什么有人会自愿把这么多的家产拱手让给我们？”黎昭昭站起身，绕过满地的财宝，走到冯富送来的那个最大的礼箱前，伸手取出那对温润无瑕的玉璧，对着光仔细看了看。

　　“官商勾结，鱼肉乡里。黎司判，你想为官不仁啊！”苏立青一听，赶紧把金锭扔回盒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我天生仁义，可干不来什么腌臜事。”

　　黎昭昭明眸流转，计上心头。正愁干不出政绩，不好跟含德殿下交代，这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拿算盘，干活！”

　　开路铺桥，修缮水利……哪一处不要钱财通途，黎昭昭手中的算盘拨的震天响，白纸落墨就是数百两雪花银。

　　叮当叮当，叮呤咣啷，惹得躲在门后听墙根的差役心猿意马。

　　“你在干嘛？”

　　陇西道还有个响当当的人物。

　　没错，就是骠骑大将军萧鹿之子萧千尧。

　　如今落魄成七品勋官，生了张美人面，被安国公养在别院花天酒地，整日浑浑噩噩，酗酒好赌。

　　“萧……萧大人……”差役王良结结巴巴。

　　萧千尧的问话引起了黎昭昭与苏立青的注意，二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房门。

　　“二位大人来黎某处，不知有何贵干？”

　　“禀黎司判……小的是……差役王良……见……见……见大人屋内……灯……灯……灯火通明……想……想……想看看……帮……帮什么……忙……”王良话还未说完就喘上了气。

　　“原来是……是……是个结巴。”苏立青也不想学这语气，可话出口就变成了这样，引来了黎昭昭的一个白眼。

　　“那这位大人是？”黎昭昭冲着王良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萧千尧的位置问道。

　　“这……这……这位……大……大……大人……”眼见王良气越来越短，苏立青的眉头都绞在了一起。

　　“萧千尧，陇西道中镇将。”萧千尧打断了王良的话。

　　“七……七品。”王良伸出手比了个‘七’，补充道。

　　萧千尧嗤笑一声，目光在黎昭昭与苏立青之间扫了个来回。

　　“不知萧大人因何来某处？”

　　萧千尧一身酒气未散，衣襟微敞，偏生一张脸俊得凌厉，即便落魄至此，骨子里仍带着将门之后的倨傲。

　　“民顺郡有鬼，”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厉鬼索命，丈二高的女鬼，专挑午夜杀人害命，本官特来看看二位大人命还在否？”

　　他讥笑着指了指黑透的天，也不等回应，转身便走，玄色差役服在他身上穿出了几分落拓不羁的风流意味，背影很快消失在院门拐角。

　　院内一时寂静，只余风吹过礼盒绸缎的细微摩擦声。

　　苏立青“嘿”了一声，撸起袖子：“这厮什么态度！七品有什么了不起的……”

　　“王良，”黎昭昭打断他，看向还在一旁喘气的差役，语气平和，“萧大人所说，民顺郡闹鬼，是怎么回事？”

　　王良好不容易顺过气，脸上惊恐微现，连连点头：“回……回司判……是……是真的！民顺郡……确……确实在闹鬼！好……好多人都见……见过！”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把话说连贯：“是……是个女鬼，身量极高，比寻常男子还……还高出两个头！穿着破破烂烂的白衣服，头发拖到地上，脸是青黑色的……指甲有这么长！”他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吓人的长度，声音发颤，“专……专在半夜出来，在郡城内外游荡，已经……已经索了好几条人命了！郡守大人请了道士和尚去做法事，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反而有个和尚也被吓疯了，现在郡里人心惶惶，天一黑就没人敢出门！”

　　苏立青听得眉头紧锁，方才对萧千尧的不满暂且压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丈二女鬼？听着倒不像是寻常精怪作祟……”

　　黎昭昭眸色沉静，指尖轻轻敲着手中合起的折扇，目光却仿佛透过眼前的走廊，看到了那遥远郡县中弥漫的恐慌。

　　她顿了顿，笑对着王良说道：“今日天色已晚，本官与僧录司都要歇息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王良行礼退下，脚步轻快。

　　冯富给了五两银子让他探探新上任巡察使的动向，今日在门后待了两个时辰，总算是有了些收获，那二位大人拨的算盘噼里啪啦，言语间都是见了世面的贪婪。

　　嘿嘿！什么达官显贵，皮囊下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