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于夏末》周上崎

6、微光、触碰与坦诚的轮廓

　　接下来的几天，夏天仿佛铆足了劲，将积蓄的热量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蝉鸣变得尖锐而持续，像是为某种即将到来的炽热仪式奏响序曲。言乐的生活似乎被按下了某个奇妙的快进键。她依然会因熬夜画图而在课堂上钓鱼，依然会对着复杂的数学公式头疼，但心底那片原本灰蒙蒙的底色，却被一种名为“期待”的微光悄然点亮。
　　那份期待，具体而模糊。具体到是关于某个人的身影，模糊到是关于下一次不知何时、去往何处的约定。她开始更仔细地打理那撮倔强的呆毛，会在挑选发圈时对着粉色蝴蝶结犹豫再三，最后却还是选了它。她甚至开始认真思考忘语关于“真诚检讨”的建议，在某个被月光浸润的深夜，摊开稿纸，笨拙地写下自己对绘画的热爱与熬夜的懊悔，字迹歪扭，却一笔一划都发自肺腑。
　　“也许……试着更坦诚一点，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她对着窗外的月亮小声说。
　　周五的午后，阳光毒辣得几乎要将柏油路面融化。言乐抱着刚交上去（并且意外地没有被训斥）的检讨书副本，心里轻飘飘的，像揣着一朵柔软的云。她习惯性地走向教学楼后那棵最大的榕树，那里是她在校园里最喜欢的“秘密基地”，浓密的树荫能隔绝大部分暑气。
　　然而，今天那里已经有人了。
　　树荫下，那个熟悉的身影靠坐在粗壮的树干上，双膝曲起，上面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看起来像是设计类的大部头书籍。迟忘语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和浅蓝色百褶裙，不再是职业装的干练，也不是标准校服的统一，而是带着一种闲适的、属于她个人的气息。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她看得入神，连言乐靠近都未曾察觉。
　　言乐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她看到忘语微微蹙着的眉，和那因为专注而紧抿的、带着自然嫣红的唇瓣。她的手指纤细，正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下的发梢。这一刻的忘语，褪去了所有或元气或疲惫的伪装，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易碎的真实感。
　　言乐的心跳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她犹豫着是该悄悄离开，还是该上前打扰这份静谧。
　　就在这时，一片榕树叶打着旋儿飘落，正好落在忘语摊开的书页上。
　　忘语终于抬起头，目光有些茫然地追寻树叶的轨迹，然后，便撞上了言乐来不及躲闪的视线。
　　一瞬间的怔忡后，忘语的眼中漾开真实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
　　“言言？”她的声音带着刚脱离书本世界的些许沙哑，听起来格外柔软。
　　“我……我看这里有人，就……”言乐有些手足无措，脸颊迅速升温，几乎要赶上这夏日的炎烈。
　　“过来坐。”忘语往里挪了挪，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动作自然得仿佛她们早已约定好在此碰面。
　　言乐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坐下。距离很近，近到她能闻到忘语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的皂角味，混合着书本的油墨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像是柑橘调的洗发水香味。这味道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在看什么？”言乐好奇地探过头。
　　“一些服装设计的图册。”忘语将书往她那边倾斜，“兼职需要接触的东西，顺便……看看有没有灵感。”
　　“忘语……在做设计相关的兼职吗？”言乐有些惊讶。她一直觉得忘语像个谜，此刻，这个谜似乎揭开了一角。
　　“嗯。”忘语轻轻应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书页上那些流畅的线条和缤纷的色彩上，眼神有些飘远，“有时候会觉得，能把脑子里那些模糊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用具体的线条和颜色表达出来，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就像……言言用画笔记录下看到的风景和心情一样。”
　　言乐的心被轻轻触动。她看着忘语侧脸上那抹混合着向往与些许无奈的复杂神情，忽然很想了解更多，关于她的兼职，关于她的梦想，关于她那份深藏起来的、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
　　“那……忘语喜欢设计吗？”
　　忘语沉默了一下，手指轻轻摩挲着书页的边缘。
　　“喜欢……吧。”她的回答带着不确定的尾音，“但也可能，只是喜欢这种‘表达’本身。毕竟，像我这样连自己都时常搞不懂的笨蛋，能找到一种方式去呈现内心的混乱，已经算是幸运了。”
　　“才不是笨蛋！”言乐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略微拔高。
　　忘语讶异地转头看她。
　　言乐的脸更红了，但她鼓起勇气，迎上忘语的目光，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觉得……觉得忘语很厉害。能兼顾学习和工作，还能……还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比如我那些乱七八糟的画。你一点都不笨！”
　　说完这些话，言乐感觉自己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忘语，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
　　树荫下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喊着。
　　然后，言乐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轻轻覆上了她放在膝盖上的、紧张地蜷缩起来的手。
　　那触感柔软而带着一丝安抚的力度。言乐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
　　忘语正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飘忽和疲惫，而是盛满了某种柔软而明亮的东西，像是云层散开后露出的清澈天空。
　　“谢谢。”忘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真挚，“能被言言这样认为，我很高兴。”
　　手背上的温度持续传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窜过四肢百骸。言乐忘了呼吸，忘了眨眼，只是呆呆地看着忘语，看着她眼中那个小小的、面红耳赤的自己。
　　这一刻，时间仿佛再次被拉长。阳光，蝉鸣，树叶的沙响，远处操场的喧闹，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世界的中心，只剩下树荫下紧靠的两个人，和那双交叠的手所传递的、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暖意。
　　言乐想，她大概永远也搞不懂那些复杂的情感定义。但她清楚地知道，她贪恋这份触碰，贪恋这份理解，贪恋这个会在雨天为她撑伞、在树下与她分享一本书和一点点内心世界的、名叫迟忘语的女生。
　　夏天的故事，似乎才刚刚翻过序章。而接下来的篇章，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触碰和坦诚，变得愈发令人心跳加速，也愈发……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