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春雪人间》呦呦无鞋

2、二

　　坊间传言，陈国太子墨辞生来丑陋，仿若魔鬼降世。而陈国不及燕国，于十年前的大战中被燕国所灭，也是因为魔鬼不得神明庇佑。

　　可谁也没想到，十年后的今天，当这位蒙着面具的“丑陋”太子拿起他们陈国的旗帜高高将燕国的城楼踩在脚下时，竟比神明还要耀眼璀璨，尊贵神圣。

　　而城楼下，燕皇燕云满身是血，如同即将堕入地狱的魔鬼，拼命在人间做着最后的挣扎。

　　墨辞静静看着，许久都不做指示。身边一位穿着燕国郡王服的男人转头看他一眼后，略一沉思，便随手拿起了一把弓箭。

　　刹那间，弦声乍响，一支冰冷的利箭瞬间刺破从天而落的细雪，坠着火红的箭羽俯冲向燕云，锋利的箭刃倏然穿透他的肩膀，可此刻的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般，一把将肩上的利箭拔下后，依旧站在那里奋力厮杀，根本顾不得淋漓流淌的鲜血。

　　而看到这一幕的墨辞仍是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旁边的男人再次挽弓搭箭，他才猛然抬手抓住了即将射出的箭矢。

　　男人似是早有预料，仅看向墨辞轻微皱了一下眉，便将手中弓箭放下了。

　　天色渐明，照亮城楼下那片被染红的白雪，如同那间幽室外飘落的满地寒梅。

　　血水流过燕云的眼睛，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他抬起了头，朦胧间望去，他看到那位站在城楼上的陈国太子摘下了面具。

　　那是一副冠绝天下的容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

　　然而这一刻，墨辞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中再无法寻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最后，燕国终究败了。

　　墨辞身边的男人脱下那身郡王服，接过一旁侍从呈上来的陈国国服换上后，随即率陈国众将向墨辞俯身叩拜。

　　城楼下，千万被释放的陈奴重获自由，齐声高呼：“大陈万岁！”

　　.
　　是夜，皇宫地牢内。

　　墨辞仍是穿着平日的那身素白薄袍，披着一件白色斗篷，安静地站在燕云面前。

　　身受重伤的燕皇倚靠在冰冷的墙边，痛苦地喘息着，曾经高高在上的他，在此刻总算失了那份强烈的帝王气魄。

　　他抬眸，俊朗冷冽的眉目间原本隐蔽的浓郁恨意，却在看到眼前之人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化成了凄凉苦涩。

　　“阿辞……”
　　他呼唤他的名字时，总会带着深刻的温柔，像是习惯一般，再也改变不了了。

　　而这么多年，每当听到燕云的呼唤，墨辞都会微笑着去看他，他长得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有一朵鲜艳的梅花粲然绽放。可是这一次，他的嘴角却没再扬起，神色冷漠的令人心寒。

　　“很痛吗？”

　　墨辞把这句话问出口时，燕云正强撑着慢慢站直身子。他没有回应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墨辞伸手将一只正欲食其肩头血肉的老鼠抓到了手中。

　　墨辞冷冷看了一眼手中的老鼠，转眸再看向燕云染红的肩头时，五指猛地一用力，便将那只老鼠捏碎在了燕云面前。

　　燕云眸光一颤，随即勾唇苦笑道：“原来，你并不害怕老鼠啊。”

　　墨辞丢掉老鼠的残骸，牢门外的侍从赶紧捧着净水走上前来，用柔软的罗帕为他仔细擦拭掌中沾染的鲜血，随后他看着自己重新变回白净的手，突然也笑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怕的是老鼠吗？”他看着燕云，语气说得轻松，可一字一句却满是伤恨：“我怕的，不过是那段吞噬过我肉骨的时日。”

　　他话音未落，燕云瞬间皱紧了眉宇。

　　与此同时，墨辞缓缓转身，抬手解下斗篷然后褪去半身衣衫，将那醒目的后背再一次露出给燕云看。

　　“十年前我曾告诉你，这些伤是我被抓进南风馆的时候受过的苦。可真相并不是这样，你想听吗？”

　　燕云看着墨辞的后背并不作声，这一刻，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真相。

　　墨辞冷笑一声，便继续说了下去。

　　“那天的雪下得格外大，很快就染白了一片梅树林，这一天刚好也是我的生辰，也是这一天，燕国大军突袭我的国家……不到一年，国土沦陷，王城被焚，从中活下来的一些百姓被掳掠到了你们燕国的军营里用作奴隶，而我就在其中。燕国士兵并不识得我的身份，所以便没有将我交于你处死，而是把我当作奴隶一样虐待折磨……他们将我按在地上，用匕首一刀一刀剜去我后背的皮肉，我疼得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他们丢进了马厩里，以至伤口化脓感染失去气息，所以他们就把我扔到了荒郊的死人堆里……你知道当时我的身边有多少蛇鼠蚁兽吗，你知道我从地狱往人间挣扎的时候有多痛苦吗？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必死无疑的时候，我却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当时我想，我应该就是魔鬼降世吧，一个魔鬼，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向神明屈服。”

　　一个魔鬼，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向神明屈服……
　　燕云听着，只觉身上的痛已经全部消失，唯有那颗还在尽力跳动的心在此刻竟带了无尽的伤痛，仿佛那年那日那些割下墨辞皮肉的刀子正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上，那些啃噬过墨辞肉骨的蛇鼠蚁兽正在一口一口吞噬掉他的心。

　　曾经他还傻傻的以为，只要自己再多爱他一些，就能让他忘记自己曾经历的那些伤害，就能忘记身上的伤口有多痛，就能在他的庇护下平安一生。可他从不曾想过，他爱的人受过的那些伤害，原都是因为他啊。

　　想到这里，燕云忍不住发出一声哀吟，一代君主终在这一刻落下了眼泪。

　　许久，他颤抖着询问：“后来呢？”

　　墨辞重新系好斗篷，静静看了燕云一会儿，才出声说道：“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师父，他救了我。”

　　“师父？”燕云瞳孔微沉，思索片刻问道，“你的师父可是陈国太傅于景言？”

　　“没错，但这十年里，他也是燕国郡王。”

　　“果然是他……”

　　此时，燕云想起那人来，除了震惊只剩自嘲。他记得自己与那人相识是因为对方精湛的棋艺，放眼天下，他都没见过那样出众的围棋高手。他欣赏他，赏识他满腹才华。之后在南征北战中，此人又为他出谋划策，立下不少军功，如此，他才封他做了郡王。只是现在看来，从十年前他与那人相识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在对方的棋盘上了。

　　而他与阿辞的相遇相识，也都是早就安排好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可他却仍是不死心地，自欺欺人般地问了出来——

　　“你爱我吗？”

　　墨辞没料到燕云会突然这样问，顿时愣住了神色。

　　他爱他吗？

　　这个问题大概从一开始就没有答案。可是，为什么当他思考其中答案时，他会感觉自己的心这样痛。

　　两人沉默了不知多久，墨辞忽然发出一声再冰冷不过的嗤笑，他走近燕云，注视着他那双忽明忽暗的眼睛，一张俊美的面容不带丝毫感情：“从今往后，我将是这天下的王，我爱天下人，却唯独不会爱你。”

　　这话当即熄灭了燕云眼里最后一丝光亮。以至于他都没有察觉到面前之人在说出这些话时神色间藏起多少隐忍和伤痛。

　　他低下头，慢慢扬唇笑了起来。外面又开始下雪了，这一声声凄凉的笑声回荡在大雪纷飞的夜里居然这样冷。他的心像是被落雪层层覆盖，使他忍不住浑身颤抖。最后，他直接瘫坐在地，无声地掉下了一滴又一滴的眼泪。

　　墨辞站在那里看着他，烛光闪烁间，他的眼眶被映得通红。

　　墙上两人交叠的光影模模糊糊，他忽然记起那年元宵灯会，燕云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他，让他陪他亲手制作了十盏祈天灯。

　　燕云在其中九盏灯上细细写下了对阿辞的祝福，而只有一盏灯上的祝福是为他自己写下的。

　　当那盏祈天灯缓缓升上夜空时，墨辞看清了上面那几行字：“缱绻朝夕，共赴年年，燕云和阿辞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爱他吗？他并不知道，但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仿佛被神谕影响，竟难以抑制地生出不想与他分开的心思来。

　　可当他是魔鬼的时候，他却是神明。当他是神明的时候，他却是魔鬼。魔鬼和神明，注定生生世世不可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