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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槐花香里的定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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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华北平原的风刚褪去凛冽,田埂上的麦苗就迫不及待地抽出新绿,连村口老井的水都带着股暖融融的甜。姥爷背着洗得泛白的军绿色挎包,站在他舅舅家土坯墙围成的院门口,指节下意识地摩挲着挎包带子——那上面还留着部队训练时磨出的毛边,像他这五年军旅生涯里,刻在骨子里的印记。
他刚从张家口的军营坐了绿皮火车回来,军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眼里的局促。离家时他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如今下巴上已经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肩背也比当年宽了不少,一身洗得笔挺的干部服,领口的风纪扣系得严严实实,透着军人特有的规整。挎包里装着给他舅妈扯的碎花布,给他舅舅带的压缩饼干,还有用锡纸包着的两块部队发的奶糖——他听说舅舅家去年添了个小孙子,想让孩子尝尝城里的味道。
“三儿!是三儿回来了?”屋里传来他舅舅粗犷的嗓音,紧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舅舅撩着沾着面灰的围裙跑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一把攥住姥爷的手腕。姥爷能清晰地感觉到舅舅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锄头磨出来的,和他自己掌心因握铁锹、钢钎形成的硬茧碰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亲近。“可算盼着你了!你舅妈一早就炖上腊肉了,就等你回来开灶!”舅舅的眼眶红了,说话时带着颤音,姥爷的鼻子也跟着发酸,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一句:“舅舅,我回来了。”
舅妈也跟着迎出来,手里还攥着没揉完的面团,面团上沾着白花花的面粉。她围着姥爷转了一圈,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瘦了,也高了!在部队没少遭罪吧?快进屋,屋里暖和,我这就把鸡蛋煮上,你小时候最爱吃溏心的。”说着,就拉着姥爷往屋里走,脚步轻快得不像个刚忙完家务的人。
姥爷刚跨过门槛,就闻到一股混合着柴火、麦香和皂角的味道。灶台边站着个姑娘,正弯腰往灶膛里添柴,浅蓝色的土布褂子裹着纤细的身子,两根大麻花辫用红色绳子系着。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把脸颊烘得像熟透的苹果,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像两片轻轻颤动的蝶翼。
听到脚步声,姑娘猛地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半截枯树枝。她的眼睛很亮,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清凌凌的,带着点受惊的慌乱,却又很快平静下来,好奇地打量着姥爷。那目光落在他的军帽上,又滑到他的军鞋,最后停在他胸前的衣扣上,没有丝毫闪躲,反倒透着股坦荡的直率。
“这是素贞,邻村的小姑娘,在咱们这两年了。”舅妈赶紧介绍,语气里满是疼惜,“这姑娘懂事,啥活都能干,割麦、喂猪、纳鞋底,比村里的丫头还利索。”说完,又转向姥姥,声音放柔了些:“素贞,这是金玺,我外甥,在张家口当兵,今天刚回来探亲。”
姥姥赶紧放下手里的枯树枝,在围裙上擦了擦沾着炭灰的手,站起身。她比姥爷矮半个头,站在姥爷面前,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同志你好,我叫张素贞。”她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麦苗,“你一路回来累了吧?舅妈煮了腊肉,马上就能吃饭了。”
姥爷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像当年在山洞里挖到一块平整的石壁,又稳又暖。他赶紧抬手,规规矩矩地敬了个军礼,胳膊绷得笔直,指尖几乎要碰到帽檐。“同志你好,我叫肖金玺。”他的声音比平时洪亮了些,甚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他怕自己的粗气,吹乱了姑娘鬓边的碎发。
姥姥被他这严肃的样子逗笑了,嘴角轻轻弯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田埂上刚开的野菊花。“不用这么客气,叫我素贞就行。”她说着,转身掀开锅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带着腊肉的油香。她麻利地用筷子翻了翻锅里的肉,又往里面丢了几块土豆,动作熟练得像在自己家一样。姥爷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她专注的时候,眉头会微微蹙起,嘴唇抿成一条浅浅的线,连翻动土豆的动作都透着股认真劲儿,让他心里的局促慢慢消散,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午饭很快就摆上了桌,粗瓷碗里盛着炖得软烂的腊肉,金黄的土豆浸在油汤里,还有一盘炒青菜,绿油油的,看着就有食欲。舅妈把最大的一块腊肉夹到姥爷碗里:“快吃,这肉是你舅托人从镇上买的,你在部队肯定吃不上这么香的。”姥爷点点头,却没先吃肉,而是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嚼着。他余光瞥见姥姥坐在对面,手里拿着筷子,却没怎么动碗里的肉,只是偶尔夹一口青菜,眼神时不时往他这边瞟,像只好奇的小鹿。
“素贞,你也吃啊,别客气。”舅妈看出了端倪,笑着把一块腊肉夹到姥姥碗里,“这肉香,凉了就不好吃了,你跟金玺都是年轻人,多吃点,有力气干活。”姥姥的脸瞬间红了,像被灶火烤过一样,她赶紧低下头,用筷子把腊肉拨到碗边,小口小口地啃着青菜,耳朵却竖得笔直,生怕错过姥爷说的每一句话。
姥爷这时候开始讲部队的事,他没说训练的苦,也没提挖山洞时冻裂的手指,只说战友们一起扛铁锹时的热闹,说存粮时大家一起琢磨怎么防鼠防虫的趣事。“有次我们在粮窖里发现了老鼠洞,班长带着我们用石灰堵,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的鞋子弄白了,大家笑了好几天。”他说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星星,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连语气里都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姥姥听得入了神,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看着姥爷的眼睛,那里面映着阳光,还有对生活的热爱,让她想起下乡前,父亲跟她说的话:“找对象,不用看家境,要看人品,要看他是不是个踏实肯干、有担当的人。”那时候她还不懂,可现在看着眼前的姥爷,她突然就明白了——眼前这个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说话办事都透着军人的利落,连讲笑话的时候都带着股认真劲儿,跟他在一起,肯定不会受委屈。尤其知道他从小失去双亲,还能有这般胸怀,姥姥忍不住打心眼里敬佩。
吃完饭,他舅妈收拾碗筷,舅舅说要去地里看看麦苗长势,让姥爷在家歇着。姥姥端着木盆从屋里出来,里面放着几件待洗的衣服,她走到姥爷面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要去河边洗衣服,河边有棵大槐树,这时候开得满树都是白花,可好看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姥爷的心瞬间跳快了几分,像擂鼓一样,他赶紧点头,连声音都有点发颤:“好,我跟你一起去。”他甚至忘了拿军帽,转身就跟着姥姥往外走,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不少。舅妈在屋里看着两人的背影,笑着跟舅舅说:“我看这俩孩子有戏,你可得多撮合撮合。”舅舅摸着下巴,也笑了:“我看行,金玺稳重,素贞懂事,他俩要是能成,是好事。”
两人走在田埂上,麦苗刚没过脚踝,绿油油的,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绿毯子。风一吹,麦苗轻轻摇晃,带着青草的清香,还有泥土的气息。姥姥走在前面,步子轻快,浅蓝色的褂子在风中飘着,像一只展翅的蝴蝶。姥爷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目光落在她的辫子上——她的头发很黑,用两根粗粗的红绳扎着,随着脚步轻轻晃荡,偶尔有几根碎发飘下来,贴在脖颈上,让他忍不住想伸手帮她拂开。
“你在部队里,是不是经常要训练啊?”姥姥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轻轻的,像春风拂过水面。姥爷赶紧回答:“是啊,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训练,跑步、练队列,有时候还要扛着铁锹去挖工事,累是累点,但心里踏实。”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挖的山洞,是用来防敌人的,只要山洞在,老百姓就能安全,想到这个,再累也值了。”
姥姥回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点心疼:“那你肯定经常受伤吧?我听说挖山洞很危险,石头容易掉下来。”姥爷咧嘴笑了笑,把右手伸到她面前——他的掌心有一道长长的疤痕,是当年挖山洞时被碎石划到的,现在还能看清淡淡的印记。“这是去年挖粮窖时弄的,当时流了不少血,班长用布条给我包扎了一下,我又接着干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可姥姥却看得眼睛发涩,她轻轻碰了碰那道疤痕,指尖的温度让姥爷的手猛地一颤。
“以后可得小心点,别再受伤了。”姥姥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她赶紧收回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怕姥爷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姥爷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胀胀的。他突然觉得,这五年的军旅生涯,所有的苦都值了——因为这一刻,他遇到了一个会为他心疼的姑娘。
到了河边,姥姥把木盆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从里面拿出肥皂和搓衣板,开始搓衣服。河水很清,能看到水底的鹅卵石,阳光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姥爷站在旁边,想帮忙,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蹲在大槐树下,看着姥姥的手在水里泡着,指关节因为用力搓衣服而微微泛红,肥皂泡沾在她的手上,像一颗颗透明的珍珠。
“你会洗衣服吗?”姥姥突然问,手里还拿着一件舅舅的粗布褂子。姥爷赶紧点头:“会,在部队里都是自己洗,冬天水凉,洗着洗着手指就冻得没知觉了,可还是得洗,军装得穿得干净,不能给部队丢脸。”姥姥抬起头,眼里的心疼更浓了:“那你下次洗衣服,记得用温水,别用凉水,冻坏了手可就麻烦了。”她顿了顿,又小声说:“要是以后我在你身边,就不用你自己洗了,我帮你洗。”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姥爷的心湖里,激起层层涟漪。他看着姥姥泛红的脸颊,还有躲闪的眼神,突然鼓起勇气,声音带着点颤抖:“素贞,等我下次探亲回来,我帮你洗,以后你的衣服,我都帮你洗。”
姥姥的手猛地停住了,肥皂泡从她手上滑落,掉进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看着姥爷,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好。”
就这一个字,让姥爷的心瞬间落了地,比完成部队的任务还踏实。他蹲在槐树下,看着满树的槐花,雪白的花瓣随风飘落,落在姥姥的头发上、肩膀上,像撒了一层碎雪。他想伸手帮她拂掉,却又怕唐突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幕——他要把这个春天,这个满是槐花香的下午,永远记在心里。
傍晚的时候,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田埂上的麦苗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姥爷要回自己家了,他的家在稍远的邻村,离舅舅家有十里地。姥姥送他到村口,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布包,布包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心做的。
“这是我给你缝的鞋垫,里面放了艾草,晒干了的,能驱寒。”姥姥把布包递过来,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姥爷的手,又赶紧缩了回去,指尖还带着点烫意,“你在部队里站岗,脚肯定容易凉,垫上这个,能暖和点。”
姥爷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仿佛装着姥姥的心意。他捏了捏布包,能感觉到里面艾草的纹路,还有姥姥指尖的温度。他看着姥姥,认真地说:“素贞,我下个月就要回部队了,等我下次探亲,我就来提亲,你愿意等我吗?”
姥姥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不是难过,是开心。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哭腔:“我愿意,我等你,不管等多久,我都等你。”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却越擦越多,最后干脆破涕为笑,像个孩子一样。
姥爷看着她的样子,心里又酸又甜。他伸手,轻轻擦了擦她脸颊上的眼泪,指尖碰到她的皮肤,软软的,暖暖的。“别哭,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回家,让我哥哥姐姐看看你,他们肯定会喜欢你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坚定,让姥姥心里无比踏实。
姥爷转身离开的时候,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姥姥还站在村口,手里攥着衣角,看着他的方向,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温暖的印记。姥爷摸了摸怀里的布包,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跳得厉害,却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这次回家探亲,他不仅见到了亲人,还找到了一辈子的牵挂,找到了那个能让他心里定下来的人。
后来,姥姥跟我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总是会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手里拿着当年给姥爷缝鞋垫的针线,眼神里满是温柔。“我当时就觉得,你姥爷穿着军装,站在院子里,雄赳赳气昂昂的,一点都不忸怩,说话办事都透着股担当劲儿。”她笑着说,嘴角的梨涡依旧清晰,“我那时候就心里定下了,就是他了,跟着他,不管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我都愿意。”
而姥爷每次听到这话,都会笑着握住姥姥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姥姥的手背,像在抚摸岁月的印记。“我当时看到你姥姥,就觉得这姑娘好,眼睛亮,心也善,跟她在一起,比守着粮窖还踏实。”他说的时候,眼里的光,和当年在部队讲挖山洞时的光,一模一样。
1976年的春天,满树的槐花香,清澈的河水,还有田埂上的麦苗,都见证了他们的初见。那一眼心动,两句承诺,成了他们一辈子的约定。现在,姥爷和姥姥都老了,可每次春天槐花开的时候,姥爷还会摘一朵,别在姥姥的发间,就像当年在河边那样,眼神里满是爱意。而姥姥,会笑着帮姥爷整理衣领,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觉得眼前的人,依旧是那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人,是她这辈子最坚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