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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遗忘、琴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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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清算了家族内部的蠹虫,本该感到轻松,但叶知灵心里却空落落的,那份狠厉决绝之后,是更深沉的疲惫和温暖的港湾姥爷铺天盖地的思念。
她驱车去了郊外的疗养院。姥爷的阿尔兹海默症发展得比预想中更快,国外顶尖的疗养方案也未能阻止认知功能的持续衰退,加上一些并发症,医生委婉地表示时日无多,建议接回国内,在熟悉的环境中进行舒缓治疗。
病房里很安静,窗明几净,却弥漫着一种生命缓慢流逝的滞重感。姥爷靠在床上,比上次见面时又清瘦了许多,眼神浑浊,望着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护工低声对叶知灵说:“老爷子今天精神还算平稳,就是……认人更模糊了。”
叶知灵点点头,放轻脚步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她握住姥爷枯瘦的手,轻声唤道:“姥爷,我来看您了。”
姥爷缓缓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眼神里没有熟悉的慈爱和欣慰,只有一片陌生的迷雾。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你……你是谁啊?”
叶知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瞬间涌上鼻腔。她强忍着,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笑容:“姥爷,我是知灵,您的灵灵啊。”
“灵灵……”姥爷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搜寻记忆的碎片,却一无所获。他摇了摇头,目光又转向了窗外。
叶知灵从包里拿出平板电脑,点开一个加密的相册文件夹。里面全是她小时候的照片和视频,是姥爷曾经最爱翻看的。
她找到一个视频,播放。画面里,六岁的小知灵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因为不想去上小学,正抱着姥爷的腿哭得稀里哗啦。年轻的姥爷蹲下身,没有责备,只是耐心地擦着她的眼泪,然后牵着她的小手,走到客厅那架古老的斯坦威钢琴前。
视频里传来姥爷温和的声音:“灵灵不哭,姥爷弹琴给你听,好不好?听了琴,我们灵灵就是大孩子了,大孩子都要去上学的……”
接着,流畅而温柔的钢琴曲从视频里流淌出来,是那首空灵的《安妮的仙境》。旋律像森林里的小精灵在轻声歌唱,清澈又梦幻。小知灵果然慢慢止住了哭泣,她好奇地抬起头,靠在姥爷身边,睁着泪汪汪的大眼睛,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却已经被这奇妙的旋律勾得入了神。
叶知灵将平板凑近姥爷,指着视频里的小女孩:“姥爷,您看,这是灵灵,小时候的灵灵。您还记得吗?您弹琴哄她上学。”
姥爷的目光被视频吸引,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光。他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屏幕里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嘴角扯出一个模糊的、类似笑容的弧度。
“灵灵……哭了……”他喃喃道,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不哭……姥爷弹琴……”
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视频上,仿佛那个存在于光影里的小女孩才是真实,而坐在他身边、已经长大的叶知灵,只是一个陌生的访客。
“这孩子……真像我们灵灵……”姥爷忽然转过头,对叶知灵说,语气像是在对一个不相干的人分享回忆,“我们灵灵小时候,也这么爱哭,一不想上学就抱着我腿哭……我就弹琴哄她……”
叶知灵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她紧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姥爷看着她流泪,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用一种客气而疏离的语气说:“姑娘,你别哭啊……快回家去吧,天晚了,你家里人该担心了。”
家里人……该担心了……
叶知灵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那个曾经把她视若珍宝、为她遮风挡雨的姥爷,如今客气地劝她回家,因为“家里人该担心了”。可他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家”,早已冰冷刺骨;那些所谓的“家里人”,刚被她亲手送进了绝境。而眼前的家人正温和地催促她离开。
病房里,只有视频里循环播放的钢琴曲,和姥爷对着视频里的小女孩,断断续续、逻辑混乱的回忆。
“灵灵喜欢弹钢琴……”
“灵灵游泳最厉害了……”
“灵灵……是最聪明的小孩……”
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在叶知灵心上反复切割。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病房的。走到疗养院外的停车场,坐进驾驶室,关上车门,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车厢内一片死寂。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压抑的、近乎崩溃的哽咽。那个在商界叱咤风云、面对家族刁难也能冷酷反击的叶知灵,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
手机在副驾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林助理”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喂。”
“叶总,您交代的那份并购案文件我已经整理好了,随时可以发给您。另外,下午三点和张氏集团的视频会议……”
“取消。”她打断对方,声音冷得像冰,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所有会议都取消,文件也先放着。我这边……有点私事,需要处理。”
电话那头的林助理愣了一下,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语气变得小心翼翼:“好的叶总,您先忙。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她应了一声,迅速挂断了电话。车厢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和偶尔溢出的、破碎的呜咽。
她颤抖着手,从储物格里摸出一盒香烟和一个打火机。这烟放在这里很久了,是压力极大时偶尔用来麻痹神经的东西,但她其实很少抽,因为她讨厌那种尼古丁侵入肺部、带来短暂晕眩后又引发窒息感的感觉。
“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窜起。
她将烟凑近火苗,动作生涩。烟丝被点燃,发出细微的呲啦声,一缕灰白的烟雾袅袅升起。
她看着那截燃烧的烟,看着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车厢里明明灭灭,像极了生命流逝的微光。窒息感仿佛已经提前到来,胸口闷得发疼,呼吸变得困难。
车厢里弥漫开淡淡的、令人不适的烟草味。那味道混杂着她的恐惧和无助,像极了溺水者最后呼出的、带着绝望气泡的气息。
就像眼睁睁看着姥爷的意识,一点一点沉入名为“遗忘”的深海,而她站在岸边,无能为力,只能感受着那冰冷的、令人绝望的海水逐渐淹没自己的口鼻。
“我是灵灵啊……”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喃喃自语,泪水又一次模糊了视线,“你怎么能不认识我了呢……”
她最终没有把那支烟放进嘴里。只是任由它在那里静静地燃烧,直到灼痛指尖,才猛地惊醒,将烟蒂摁熄在车载烟灰缸里。
她打开车窗,初秋的冷风灌入,吹散了烟雾,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叶知灵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打破了死寂。车子缓缓驶离疗养院,后视镜里那栋白色的建筑像一个逐渐褪色的旧梦,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模糊的点。
就像姥爷正在远去的意识,再也抓不住了。
她知道,有些告别,从他忘记她名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这不是一场仪式,而是一个漫长而残忍的过程。她能做的,只是在这条单行道上,尽可能地多陪他走一段,哪怕身边的人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而那份汹涌的思念和钝痛,像一根烧红的铁丝,深深扎进心脏。它不像那支未燃尽的烟,会随着烟雾散去,而是化作一种永恒的、冰冷的重量,沉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