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情字何解 ...
-
那股从背脊窜起的寒意,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谢长乐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无论他如何挣扎,都逃不出猎人的掌控。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布置,在周临清眼中,都不过是孩童般拙劣的把戏。
周临清那句“处理干净”,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砸得他心头发麻。这不仅是要他去杀人,更是要他亲手斩断自己留下的所有线索,将自己彻底变成一把不留痕跡的暗器。
“……是。”
谢长乐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他缓缓低下头,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恐惧、不甘、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屈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忽然明白了。周临清需要的,从来不是一把会思考的刀,而是一头听话的、会自己舔舐伤口、清理血迹的恶犬。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他自以为在算计别人,却不知自己早已落入一个更深、更冷的算计之中。
周临清对他的反应似乎很满意。他不再紧逼,而是转身踱步至书房门口,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温暖的烛光从门内倾泻而出,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晰,也愈发显得门外的谢长乐形单影只。
“进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命令道。那语气,就像在召唤一只跟在身后的宠物。
谢长乐抬起头,望着那个沐浴在光亮中的背影,和自己所处的这片阴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波澜,默默地跟了上去。脸上的红肿依旧刺痛,唇上的伤口也传来阵阵咸腥,这些痛楚却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走进书房,一股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周临清没有在书案后坐下,而是走到了窗边,推开了一扇雕花木窗,让清冷的夜风灌了进来。
“岭南的盐,牵扯到京中多少人的利益,你应该清楚。”
周临清的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却依旧清晰地传入谢长乐耳中。
“动了广利盐场,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要你……”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谢长乐,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再次剖析一遍。
“……去见一个人。”
这个转折出乎谢长乐的意料。他本以为周临清会下达一个更具体、更血腥的任务,却没想到只是去见一个人。他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不解,静静地等待着周临清的下文。
周临清的目光在谢长乐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评估他是否能胜任接下来的任务。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审视,像工匠在打量自己的工具。最终,他移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户部侍郎,张柬之。”
周临清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对于远在岭南的谢长乐而言,并不陌生。户部侍郎,正三品,掌管天下钱粮赋税,是京中炙手可热的实权人物。
谢长乐的心猛地一沉。他原以为周临清的棋局只在岭南,却没想到,棋盘的另一端,早已延伸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让他去见张柬之,这其中的深意,绝非破坏一个盐场可比。
“他不日将以巡按的身份抵达岭南,名义上是巡查盐政,实则是……替某些人来敲打我。”
周临清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他口中的“某些人”是谁,不言而喻。这盘棋,已经从地方的利益纷争,上升到了朝堂的权力博弈。
窗外的风更大了,吹得书房内的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墙壁上投下狰狞的影子,如同鬼魅。谢长乐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这漩涡不仅要搅动岭南,更要颠覆整个大周的朝局。
周临清转过身,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并无特殊标记的普通信封,走到谢长乐面前。他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用两根手指夹着,悬在半空。
“我要你,把这个交给他。”
他的动作很随意,但谢长乐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个信封像是一块烙铁,烫得他不敢轻易去接。他知道,一旦接过来,就意味着他将彻底卷入这场京城贵胄与封疆王爷的生死豪赌之中,再无退路。
谢长乐的目光从信封上移开,迎上周临清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想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是信任,是利用,还是纯粹的命令。但他什么也看不出来,那里只有一片冰冷的、深沉的黑暗。
“王爷……就不怕我看了里面的东西,或是……直接将它交给您的对头?”
他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句话。这是一种近乎自毁的试探,他想知道,自己在周临清心中,到底有几分可信度,或者说,周临清到底捏着他多少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把柄。
听到这话,周临清非但没有生气,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谢长乐的耳膜,让他浑身一僵。
“你可以试试。”
周临清将信封向前一递,几乎要碰到谢长乐的胸口。他的笑容里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与掌控,那是一种猛兽对笼中猎物的蔑视。
“看看是你先到京城,还是你妹妹的药……先断。”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谢长乐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谢长乐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他猛地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周临清。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的笑容在他看来,比最狰狞的恶鬼还要可怖。他妹妹的药,他藏得最深、看得最重的软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周临清揭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原来,从他踏入王府求药的那一刻起,周临清给他的,就不仅仅是药,更是一条无形的锁链。这条锁链的一头拴着他妹妹的性命,另一头,则牢牢地攥在周临清的手里。
“你……”
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谢长乐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所有的反抗、所有的试探,在这个男人绝对的掌控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秘密,都被对方看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那封信此刻不再是烫手的烙铁,而是一道催命符。接与不接,结局早已写定。他所有的挣扎,不过是让周临清欣赏一场困兽之斗的戏码,增加一点他身为棋手的乐趣罢了。
周临清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似乎极为享受谢长乐此刻的表情——那种从惊骇到绝望,最终归于死寂的过程。他将信封轻轻放在谢长乐因攥紧拳头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动作甚至称得上是温和。
“张柬之此人,好茶,更好色。尤其是……像你这般模样的少年。”
周临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作呕的暗示。他凑近谢长乐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冰冷的耳廓,吐出的话语却比寒冬的冰凌还要伤人。
“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这句话像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比刚才那一掌还要响亮,还要屈辱。它不仅要谢长乐去送信,更要他……出卖自己的色相,用最不堪的方式去完成这个任务。这已经不是利用,而是彻头彻尾的羞辱。
谢长乐猛地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燃起了疯狂的火焰,是混杂着屈辱与杀意的火。他死死地盯着周临清,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周临清恐怕早已被他凌迟了千万遍。他握着信封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捏碎。
周临清却毫不在意他眼中的恨意,甚至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直起身,退后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王爷姿态。
“记住,我要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让他……心甘情愿地站到我这边来。”
他丢下最后一句话,不再看谢长乐一眼,转身走回书案后坐下,拿起一卷文书,仿佛刚才那番对话只是随口吩咐下人去办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给了谢长乐最肮脏的任务,却吝于再多给他一个眼神。
极致的羞辱过后,反而是死一般的平静。谢长乐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被抽去魂魄的石像。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取而代的是比深渊还要沉寂的冰冷。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封轻飘飘的信上。这封信,此刻承载的不仅是周临清的图谋,更是他谢长乐碾碎的尊严。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任何的质问、怒骂,在此刻都毫无意义,只会沦为周临清眼中更可笑的表演。他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一丝自嘲般的郑重,放入了自己的怀中,紧贴着胸口的位置。那薄薄的纸张隔着衣料,仿佛带着周临清指尖的余温,却让他感觉像贴了一块寒冰。
“……民……遵命。”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喉咙深处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浸透了血,充满了不甘与屈辱。他甚至用了“民”这个自称,将自己彻底放在了尘埃里,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回应了周临清的命令。
这一刻,他心中某个部分彻底死去了。那个曾经还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可以与虎谋皮、在夹缝中求生的谢长乐,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更冷、更狠,也更懂得如何将所有伤口和恨意都埋藏起来的怪物。
周临清似乎对这个称呼很满意,他连头都未抬,只是翻了一页手中的文书,发出一声轻微的纸张摩擦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滚吧。”
他吐出一个字,如同驱赶一只碍眼的苍蝇。这是命令,也是恩赐,恩赐他可以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去执行那个肮脏的任务。
谢长乐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门口走去。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即使在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他也不允许自己露出一丝一毫的颓态。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脸颊的刺痛,嘴角的血腥,怀中信纸的冰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
当他的手握住冰冷的门环,即将拉开门离开时,身后再次传来了周临清那平淡无波的声音。
“陈望的事,明早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这句提醒像是一根最后的毒刺,精准地扎进了谢长乐即将愈合的伤口。周临清在告诉他,羞辱归羞辱,任务归任务,一件都不能少。他不仅要去面对一个好色成性的户部侍郎,在此之前,还要先去处理掉一个人的性命。
谢长乐的动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他拉开门,没有丝毫留恋地跨了出去,重新融入了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书房内的光亮,也隔绝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