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燃尽时》第三颗树

4、陈烬

　　他双手的力道很大，几乎捏碎我的骨头，却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我从那阵疯狂的杀意中猛地拽了出来。他的目光直直撞进我惊惶混乱的眼底，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
　　“不需要解释。”
　　我浑身一颤，所有竖起的尖刺仿佛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那冰冷的凶狠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最深重的恐惧和茫然。他……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每一个念头，继续开口，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我这里，暂时安全。你只管待着。”
　　他松开了手，转身从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底层翻出几件衣服——一件洗得发白、肩部明显被撑阔了的蓝色工装，一条同样旧但干净的粗布裤子。他把衣服塞到我怀里。
　　“换上。以后有人问起，就说你是我远房表弟，投奔我来学手艺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镇上的人，知道我姓陈，叫陈烬。少说话，跟着我干活。”
　　我抱着那身带着淡淡机油味和皂角味的衣服，愣在原地。巨大的冲击让我一时无法思考。他不问缘由，不惧牵连，甚至为我准备好了身份和退路？为什么？
　　陈烬不再看我，重新走回那堆零件前，拿起一把扳手，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那声音规律而稳定，像是在这逼仄混乱的小小世界里，重新锚定了一个支点。
　　我机械地换上了那身男装。衣服宽大，空荡荡地挂在我身上，袖子和裤腿都卷了好几折。我把头发尽力塞进一顶他扔过来的旧帽子里，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惊惶，却模糊了性别的脸。
　　从那天起，我便成了修车铺里沉默寡言的“小陈”。
　　陈烬话极少，教我的方式近乎粗暴。指着坏掉的轮胎、断裂的链条、哑火的发动机，演示一遍，然后就把工具塞给我，自己站到一边抽烟，或者去忙别的活计。我从未接触过这些，手指笨拙，常常被工具磕碰得青紫，被机油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最初的几天，我甚至连一个螺丝都拧不紧。
　　他只是看着，偶尔在我完全不得要领、几乎要把东西弄坏时，才上前一步，粗糙的大手覆盖住我的手，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纠正我的动作。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带着厚厚的老茧，触碰到我皮肤时，我会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他并不在意，演示完，便又退开，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那一堆冰冷的铁器。
　　沉默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修车铺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外面的风声似乎紧了一阵，偶尔有生面孔在镇上来回走动，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每当这时，陈烬就会让我钻进最里面，假装整理一堆废旧轮胎，他自己则叼着烟，慢吞吞地应付着可能的盘问。他表情木然，问三句答一句，身上那股油污和汗味混合的底层劳动者的气息，似乎天然形成了一道屏障，让那些人多问几句便失去了兴趣。
　　日子在敲打、机油和沉默中流逝。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渐渐磨成了厚茧。我开始能辨认一些工具，能勉强补好一个漏气的轮胎。身体的劳累奇异地带走了一些精神上的惊惧。夜晚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吠和陈烬在隔壁均匀沉重的呼吸声，那一直紧绷的、随时要断裂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点点。
　　只是，那片凝固的血色，赵歪脖倒下的声响，还有沈言清那双最终映照着别人凤冠霞帔的眼睛，依旧会在夜深人静时，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每当这时，我会死死咬住嘴唇，将涌到嘴边的呜咽咽回去，翻个身，将脸埋进带着机油味的枕头里。
　　一天下午，我正在费力地拆一个锈死的轴承，陈烬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打磨一个零件。阳光斜照进来，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金属尘埃。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低沉而随意，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
　　“恨他吗？”
　　我的动作猛地顿住，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
　　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他。他依旧低着头，专注地打磨着手里的东西，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我的幻觉。
　　漫长的沉默。只有砂纸摩擦金属的沙沙声。
　　我慢慢地、慢慢地弯腰捡起扳手，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干得发疼，许久，才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恨。”
　　恨他的轻诺寡信，恨他轻而易举地打碎了我最后一点指望，恨他让我觉得曾经的悸动和欢喜都像个笑话。
　　陈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小的院落，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调，说了另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
　　“恨也行。能撑着人活下去的东西，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