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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靡疆蛊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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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丹从梦中醒来,在巫庙的日子一天天过得甚是枯燥。
转眼,寨子迎来了关乎一年收成和寨运的最重要的祭祀——祭山神。
巫庙里前所未有的忙碌,青铜祭鼎被擦拭得锃亮,里面堆满了新采的、饱含油脂的松木枝。各种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草药被精心捆扎成束,挂在神庙的各个悬檐上。
象征着山神威严的、由整张虎皮制成的巨大神鼓被抬到了祭坛中央。阿桑婆亲自指挥着一切,她比平时更加沉默,眼神锐利如刀,扫过祭坛的每一个角落,不容许有丝毫的差池。
诺丹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她被分配到的任务,是看管祭坛后方角落里那几口巨大的陶瓮——里面浸泡着用于祭祀的特殊草药汁液。气味刺鼻浓烈,需要不停地搅动以防沉淀。这差事枯燥且费力,但她做得格外用心,一丝不苟,生怕出一点纰漏。
祭典的前夜,乌云压顶,闷雷在远山滚动。一个身影悄悄靠近了祭坛。
是丹珠,平日里就对丢果这个“灾星”进入巫庙颇有微词。此刻,她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嫉妒和恶意的神情,目光扫过那些巨大的陶瓮,最后落在角落阴影里、因疲惫而有些打盹的丢果身上。
一丝冷笑爬上丹珠的嘴角。
她蹑手蹑脚地绕到祭坛侧面,趁无人注意,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树叶包裹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陶瓮厚重的盖子,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屏住呼吸,迅速将那包东西——一小撮磨得极细的、能破坏草药药性平衡的灰白色粉末——撒进了其中一口陶瓮翻滚的深色药汁里。做完这一切,她迅速盖好盖子,像鬼魅般消失在黑暗的角落里。
翌日清晨,祭典正式开始。寨中所有能行动的人几乎都聚集到了巫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一片,鸦雀无声。
阿桑婆身着最隆重的祭袍,脸上涂满了象征神力的油彩,手持一柄镶嵌着兽牙的骨杖,在震天的鼓点和悠扬的骨笛声中,一步步踏上高高的祭坛。
她的声音苍凉而高亢,吟唱着古老的祭词,每一步都踏在人们的心坎上。
岩刚代表他们家参加祭祀,外婆卧床没能来,看着站在祭坛上的诺丹,眼中怨毒根本收不住“丢果,鬼神厌弃···真是污染了祭台”
诺丹显然也看到了自己应当称呼父亲的那个人,眼神对视,又匆匆挪开。
祭典进行到最关键的环节——向山神献上承载着寨民祈愿的“灵药”。由两名庙祝合力抬起那口最大的、丢果看管过的陶瓮,将里面深褐色的药汁,缓缓浇灌在祭鼎中熊熊燃烧的松木之上。
“轰——!”
就在药汁接触火焰的瞬间,异变陡生!
没有预想中升腾而起、象征神灵喜悦的青烟和馥郁药香,祭鼎中猛地爆开,一声震耳欲聋的爆鸣响彻神庙上空!
巨大的气浪猛地炸开,将两名抬瓮的庙祝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数丈开外,口吐鲜血,生死不知!祭鼎中燃烧的松木被炸得四处飞溅,带着火星落在周围干燥的祭幡和供品上,瞬间引燃!
祭坛上一片狼藉,火焰腾起,浓烟滚滚。神鼓被飞溅的火星引燃,火焰窜高,烧灼这山神的权威,而祭坛中央的阿桑婆,被那突如其来的爆炸冲击波正面击中!她瘦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撞在坚硬的祭坛石阶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脸上混着鲜血和灰烬,显得异常狰狞。
她挣扎着想撑起身子,却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石板,随即头一歪,昏死过去。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祭坛,紧接着是海啸般的惊恐和哗然!
“山神发怒了!”
“祭典失败了!大不祥啊!”
“谁?是谁亵渎了神灵?!”
惊恐的呼喊、绝望的哭嚎瞬间爆发,人群骚动,如同炸了锅的蚂蚁。
“祭瓮是谁的管,站出来”
“是丢果,我昨天看见她在偷懒睡觉”人群中一声不见真人的指证就这样将丢果扔到了人前。
“不··不是我···”丢果颤抖的想要辩解,可是她确实昨天睡着了···
无数道目光,带着极致的恐惧和愤怒,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聚焦在祭坛后方,那个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得呆若木鸡、脸色惨白如纸的瘦小身影上——丢果!
“是她!是那个灾星!丢果!”
“一定是她!她看守的药瓮!”
“我就知道!灾星进了巫庙,果然招来了大祸!”
“是她害了大祭司!是她亵渎了山神!”
刻毒的指控如同淬毒的利箭,铺天盖地,不容分说地射向丢果。
她看着被抬下祭坛昏迷不醒、血迹斑斑的阿桑婆,看着祭坛的一片狼藉,巨大的恐惧和冤屈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几个愤怒的庙祝和壮年寨民冲了上来,像拖拽一袋垃圾般,粗暴地抓住她纤细的胳膊,任凭她如何挣扎、嘶喊,都无济于事。她被狠狠地从祭坛上拖下来,拖过冰冷粗糙的石板,拖过无数道憎恨、恐惧、如同看瘟神般的目光。
“滚出去!灾星!”
“滚出寨子!永远别回来!”
“让山狼叼了你去!”
目睹了所有过程的岳灵已经觉得甚为愤怒,双手结印一口鲜血喷出“九泉幽冥,怨怼相缠,超脱天仪,三生不悔”,终于从诺丹的意识里抽离出来,背对着挡在诺丹的面前“事事分开,今日我护你”
“你···是谁···哪里来的妖女”
“肯定是这灾星招来的,他们是一伙的”
“把他们一起打出去”
还未动作,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陷入黑暗“你要护我?你拿什么护?你高高在上的身份?还是你那被我禁锢这么多年的魂魄?”阴冷暗湿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我愿意罢了,你尚有些灵识在,我不愿你经过此事为他人魂飞魄散,这不值得”
突然眼前又是一转,岳灵身边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色乌摆的少女,个子不高,但肤白貌美,圆润的脸蛋一看就很健康,而他们正站在寨子前面。
“你们这些人总是说人间自有公正,可是你告诉我公正在哪儿”
在暴风雨般的唾骂和诅咒声中,诺丹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被狠狠地推出了寨门。
沉重的、钉满了铁钉的寨门在她身后“哐当”一声死死关上,彻底隔绝了她与那个她曾经无比渴望融入的“家”。
诺丹觉得浑身都在痛,不是因为皮肉的疼痛,而是因为那刚刚燃起就被彻底踩灭的微光,因为那深入骨髓、永世不得翻身的“灾星”烙印。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
这样的放逐,让她变成了漂泊的浮萍,诺丹在寨子外不远处的山林边缘,用枯枝败叶和烂泥勉强糊起了一个仅能容身的窝棚,她不愿离寨子太远,因为外婆还在寨子当中,她像一个被彻底遗忘的幽灵,游荡在生与死的边缘地带。
偶尔有寨民进山打柴或采药,远远看到她那个寒酸的窝棚,便会立刻绕道而行,仿佛那里盘踞着瘟神。
孩童们追逐嬉闹的声音有时会飘过来,但只要有人朝她这边指指点点,立刻就会被大人厉声喝止,像驱赶靠近污秽之地的蚊蝇。
总是要生活下去。幸好靡疆人靠山吃山,野果、蕨根尚能饱腹,运气好时能设下简陋的绳套捕获一只瘦弱的山鼠或野兔。
溪涧里冰冷的流水是她唯一的饮品。饥饿和寒冷是她最忠实的伴侣,日夜啃噬着她单薄的身体。
唯一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倒下的,是外婆偶尔托阿莱偷偷摸摸送来的东西。
一块烤得焦黄、散发着粮食香气的苞谷粑,一小块用树叶包裹的粗盐,或者一小捆驱赶瘴气的草药。东西总是被悄无声息地放在窝棚外一块显眼的大石头上。丢果每次发现,都会像饿狼扑食般冲过去,紧紧攥在手里,贪婪地嗅着那上面残留的、外婆身上特有的烟火与草药混合的气息。
这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的暖色。
日子就在这无尽的孤寂和饥饿中麻木地流逝。
直到那一天,丢果像往常一样,背着石头和木棒做的斧头,深入山林寻找枯枝,她需要更多的柴火,因为连绵的阴雨让她的窝棚冷得像冰窖。
密林深处,光线被浓密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苔藓的气味。突然,一阵不同寻常的、浓烈的血腥味顺着湿冷的空气飘来,钻入她的鼻腔。
丢果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用石头磨的刀。她循着气味,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树丛,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一小片林间空地上,景象惨烈。几具穿着深色劲装、明显是外乡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卧在血泊中,肢体扭曲,死状可怖。他们的伤口狰狞,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猛兽撕裂,周围散落着断裂的兵刃和破碎的随身物品。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在空地边缘,靠近一丛巨大蕨类植物的阴影里,还有一个活人。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长发,白衣已经被血侵染,背靠着一棵巨大的冷杉树干,勉强支撑着身体。他的左肩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皮肉翻卷,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苔藓。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前一道斜长的伤口,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膛,随着他微弱的呼吸,隐约可见森白的骨茬和蠕动的内脏。他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连抬眼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
就在诺丹发现他的瞬间,他也艰难地抬起了眼皮。
那是一双极其深邃的眼眸,即使在濒死的痛苦和绝望中,依旧残留着一丝锐利和属于强者的桀骜。他的目光与丢果惊惧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濒死的麻木。男子沾满血污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而模糊的音节,像是在求救,又像是无意识的呻吟。
丢果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那些尸体,那浓烈的血腥,眼前这个濒死的外乡人……理智在尖叫:快逃!离开这里!不要惹麻烦!
然而,当她的目光再次对上那双濒死的、充满不甘和微弱祈求的眼睛时,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东西在她心底翻涌上来。
那是她自己无数次在冰冷绝望中体会过的、对生的渴望。那眼神,像一根针,狠狠刺穿了她麻木的外壳,刺中了那个同样在绝望中挣扎的灵魂,让她如法抬脚离开。
当初巫庙角落里听着阿桑婆念诵靡文时那片刻的安宁……此刻竟奇异地涌现出来,压倒了恐惧。
她颤抖着,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了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她避开地上黏稠的血泊,来到那男子身边。
他伤得太重了,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一种内脏破裂的腥气扑面而来。丢果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伤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用生涩的、带着浓重苗音的官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别死……我……帮你……”
她手忙脚乱地撕下自己本已破烂不堪的衣襟,试图去堵住他胸前那可怕的伤口。布条瞬间被温热的鲜血浸透,变得沉重滑腻。她又去按他肩膀的伤口,但血依旧不断地从指缝间涌出。
男子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意图,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讶,有审视,最终化为一丝难以察觉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微弱波动。
他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吐出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了眼睑,彻底陷入了昏迷。
丢果看着他彻底失去意识,心沉到了谷底。她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拖带拽,才将这个比她高大沉重得多的男人,一点一点地挪离了那片血腥的屠场。她不敢回窝棚,怕血腥味引来更可怕的东西,更怕寨子里的人发现。她凭着对山林的熟悉,找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山洞入口,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一块凸起的岩石遮挡着。
接下来的日子,丢果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采集她能辨识的所有止血、消炎的草药,她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身体,更换被血和脓液浸透的布条。她将费尽心力才捕捉到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山鼠和野兔,熬成稀薄的肉汤,一点点喂进他嘴里。
日夜守护,山洞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和伤口腐烂的腥气。诺丹自己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本就瘦弱的身体更是形销骨立,眼窝深陷下去。
但她固执地守着这个来历不明、濒临死亡的外乡人。每一次感受到他微弱的呼吸,每一次看到他伤口边缘似乎有了一点收敛的迹象,都能让她疲惫不堪的心底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遭遇如此惨烈的厮杀。她只知道,当那双深邃的眼睛睁开时,里面映出的不再是濒死的绝望,而是一种审视和复杂的光芒,她的心底就会莫名地安定一些。
她开始低声地对他说话,用靡文说山林里的鸟,说难以下咽的蕨根,说她那个冰冷的窝棚……仿佛在对着一个沉默的树洞,倾泻着积压了十几年的孤寂。
男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忍受着伤痛的折磨,很少回应。但他偶尔清醒时,那双眼睛会静静地落在丢果忙碌的身影上,落在她因缺乏营养而显得格外尖瘦的下巴上,落在她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却依旧在为他捣药换药的手上。
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的锐利和审视,渐渐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始终沉默,像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