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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叶随风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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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无声的默契,像地下工作者在暗流中谨慎地交换信号,小心翼翼,心照不宣。他们都身处各自并不轻松、甚至称得上艰难的现实里,疲惫地应对着生活的重压。而这一点点微不足道、几乎不为人知的交集,却成了灰暗日常里意外透进的一丝微光,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让他们谁都不忍心,也舍不得亲手掐灭。
深秋的某一天,冷空气已经开始盘旋,轮到余时风值日打扫物理实验室。实验室孤零零地位于科技楼的顶楼,平时除了上课,人迹罕至,走廊里总是弥漫着一股尘埃和金属冷却剂混合的清冷气味。等他仔细擦完最后一张实验台,拖干净地面,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墨蓝色吞噬了最后一缕霞光。整栋教学楼空空荡荡,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巨壳,只剩下走廊里几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随着他孤零零的脚步声,迟钝地亮起,又在他走过之后迅速熄灭,将他身后的道路重新抛入黑暗。
他背着书包,沿着空旷的楼梯下楼。走到二楼楼梯拐角,那片光线格外昏暗的平台时,下面传来一阵被刻意压抑、却依旧能听出激烈情绪的争吵声,猛地拽住了他的脚步。
“……我说了没有!你们有完没完!”是闻骇的声音,像绷紧到极致的钢丝,压抑着极大的、几乎要失控的愤怒。
另一个粗哑油腻的男声响起,带着赤裸裸的威胁,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小子,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老子躲起来当缩头乌龟,这债你就得替他扛着!天经地义!再不拿钱,信不信我们天天来学校门口堵你?让你在这破地方也他妈待不下去!”
余时风的心猛地一沉,像是骤然坠入了冰窟。他立刻停下脚步,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将身体紧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后,一动也不敢动。
“你们敢!”闻骇的声音像是从紧咬的齿缝里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濒临爆发边缘的颤抖。
“你看我们敢不敢!”另一个声音嗤笑起来,充满了恶意的嘲弄,“听说你小子还是个成绩不错的苗子?想考大学?哼,我们要是在这校门口、在你教室里闹起来,你看学校还会不会要你这种惹是生非的麻烦精!你看你还能不能安心考你的狗屁大学!”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余时风紧紧贴着墙壁,指尖发凉,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闻骇此刻的表情——一定是下颌绷得像铁,眼神凶狠得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遍体鳞伤却无力反击的幼兽,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更深沉的、几乎能将人淹没的无力感。过了一会儿,闻骇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沙哑得可怕,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再给我点时间。”
“下周五!就下周五!拿不出五千块,后果自负!”那个粗哑声音恶狠狠地丢下最后通牒,接着是杂乱的、毫不顾忌的脚步声,咚咚地敲击着水泥地面,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下方。
狭窄的楼梯间里骤然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头顶灯丝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余时风犹豫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走下去。就在他踌躇之际,下面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类似受伤动物般的呜咽,紧接着,是拳头狠狠砸在坚硬墙壁上的闷响。砰!一下,又一下,沉闷而绝望,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他的心也跟着那残忍的声响一下下抽紧,泛起细密的疼痛。
最终,他还是吸了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一步步走下了最后几级台阶。
闻骇背对着他,站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斑驳的墙壁,整个背脊弯曲成一个充满痛苦和压抑的弧度,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他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节处已经一片红肿破皮,惨不忍睹,正丝丝缕缕地渗着血珠。
听到身后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眼神惊惶而警惕,像一只被突然闯入者惊动的、充满攻击性的豹子。然而,在看到是余时风的瞬间,他眼中的惊惶迅速褪去,转而变成一种无处遁形的难堪、狼狈和强烈的羞恼。他迅速别开脸,低下头,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背粗暴地、快速地抹了一下眼睛。
“你……你怎么在这?”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变了调,带着明显的防备。
“我值日,刚下来。”余时风轻声说,目光无法从他还在渗血的手上移开,“你的手……”
“没事!”闻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把受伤的手藏到身后,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试图筑起最后的防线,“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余时风沉默了一下,坦诚地点了点头,无法否认。
闻骇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失去了所有血色,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倔强的线。他不再看余时风,猛地侧身,就要从旁边冲过去,逃离这让他无地自容的境地。
“闻骇!”余时风叫住他。
闻骇的脚步猛地停住,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紧绷的、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石头的背影,充满了拒绝和抗拒。
余时静默地走到他面前,没有再多问一句。他放下书包,从侧袋里拿出干净柔软的纸巾,又翻出一小瓶随身携带的碘伏棉签——这是他一直为母亲准备的,母亲做零活时手上总会添些细小的伤口。他熟练地掰开密封的棉签头,棕色的碘伏迅速浸润了白色的棉絮。
“手给我。”余时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拒绝的柔和力量,像傍晚安静流淌的溪水。
闻骇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昏黄的光线下,余时风的表情平静而专注,微微蹙着眉,视线全部落在他受伤的手上。没有他害怕看到的、任何一丝怜悯、鄙视或者令人厌恶的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干净的、不掺任何杂质的关切。
他鬼使神差地,抵抗的意志在那种目光下悄然瓦解。他慢慢地、有些迟疑地,把那只藏在身后、沾着血污和灰尘的受伤的手,伸了过去。
余时风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蘸满碘伏的棉签,一点一点擦拭他破皮红肿的指节。冰凉的消毒液触及翻开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闻骇的手指控制不住地剧烈蜷缩了一下。
“忍一下,很快就好。”余时风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动作更加放柔了几分。
他处理得很仔细,很温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闻骇低着头,目光所及,只能看到他微微颤动的、浓密的睫毛,和他低垂时露出的一小段白皙纤细的脖颈。空气中弥漫开碘伏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淡淡气味,混杂着他自己尚未平复的、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这一刻,狭窄昏暗的楼梯间仿佛成了一个被遗忘的孤岛,与外面喧嚣的世界彻底隔绝了。那些追债者恶狠狠的威胁、家庭难以摆脱的困顿、以及悬在头顶的学业压力,似乎都被这昏暗的光线和有限的空间暂时屏蔽在外,变得遥远而模糊。整个世界仿佛缩小了,只剩下眼前这个低头为他处理伤口的人,和他那专注而轻柔的、与他周遭格格不入的动作。
“为什么?”闻骇忽然低声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打破了这短暂的寂静。他没有抬头,目光落在余时风纤细的手指上,“为什么不问?为什么不……像别人一样躲开我?”他几乎无法理解这种平静的接纳。
余时风手上的动作没有停,用新的棉签小心地擦去边缘的血迹,轻声反问:“问什么?问你为什么需要那五千块钱?还是问你爸爸到底怎么了?”他抬起头,看向闻骇,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试探和杂质,“那是你的事,是你自己的……战场。如果你想说,自然会告诉我。如果不想说,我问了,除了让你更难受,又有什么用呢?”
他顿了顿,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继续说道:“至于躲开……我觉得你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不是麻烦精,也不是……他们定义的那种人。”
闻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猝不及防。一股强烈的酸涩和一种完全陌生的、汹涌的暖流交织着奔涌上来,猛地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瞬间失语,甚至连呼吸都滞住了。从来没有人……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周围的人,要么像同学一样怕他,带着畏惧和疏远绕道走;要么像一些老师和不了解内情的人那样,厌弃他,给他贴上“无可救药”的标签;要么,就像那些追债的人一样,只想从他身上,从他那个破碎的家庭里,榨取最后一点价值,恨不得把他敲骨吸髓。就连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