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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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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妤被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惊醒,她迷迷糊糊地在床头摸索,指尖终于触到冰凉的机身。屏幕上,“夏琳”的名字正随着震动不断闪烁。
“温妤!你快看新闻!”夏琳的声音又急又气,“那些所谓的艺术评论家都在跟风抨击Aria的画技退步了!说什么《救赎》根本比不上《烟火》,笔触生硬,灵气尽失,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温妤的睡意瞬间消散大半,她下意识地瞥向身旁,闻律修闭着眼,手臂仍环在她的腰间,呼吸平稳悠长,似乎还未被吵醒。
“……你别急,慢慢说。”她压低声音。
夏琳气呼呼地继续,语速快得像机关枪:“陆沉霄不是刚公开展出Aria的《救赎》吗?结果引来一群酸鸡,还有人嘲讽她江郎才尽!Aria自己连半个社交账号都没有,陆沉霄这个经纪人也不站出来替她说半句话!这算什么?”
温妤沉默了几秒,眉头微微蹙起。
“其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她轻声说道,既像是在安抚电话那头的友人,又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救赎》虽然是Aria倾注了很多心血的作品,但在技法和构图上,确实不如后期的《烟火》那么纯熟……毕竟是好些年前的作品了。”
夏琳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温妤顿住了,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补救:“我……我之前偶然看过一篇Aria的早期访谈,她亲口提过这幅画是她学生时的尝试,还不够成熟……”
夏琳半信半疑,但怒气显然未消:“就算这样,那些人也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刻薄得要命!Aria的每一幅画明明都有它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艺术评论本来就是很主观的东西,有人狂热喜爱,就有人嗤之以鼻。如果Aria本人会在意这些声音,她早就站出来亲自回应了,不会一直这样沉默。”
“你倒是看得挺开……”夏琳嘟囔着,语气里带着点无奈,“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去工作室了。”
电话挂断,卧室里重新陷入一片静谧,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闻律修的手臂微微收紧,将她往自己温热的怀里带了带,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嗓音带着浓郁睡意的低哑:“怎么了?一大清早的。”
温妤侧过身,对上他半睁着的眸子,摇了摇头:“没什么,一点工作上的小事。”
闻律修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伸手,用指腹轻轻捏了捏她柔软的耳垂:“撒谎。”
温妤抿了抿唇,没有吭声,长睫微微垂下,掩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也没有追问,只是低头在她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发间落下一个轻吻,声音懒洋洋的:“还早,再睡会儿。”
温妤顺从地靠在他温暖坚实的怀抱里,耳畔是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可她的思绪却早已飘远,飞向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去。
清晨八点,开放式厨房里飘着淡淡的米香,宁静而温馨。
白色砂锅里,粥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密均匀的小气泡,米粒早已熬得开花,变得无比绵软。粥里浮着几颗饱满深红的红枣和一些需要提前长时间泡发的食材。
温妤系着素色的围裙,正拿着长勺,轻轻地、缓慢地搅动着粥底,她的指尖被氤氲的热气熏得微微发红。
这锅看似简单的粥,是她从昨晚就开始用心准备的。米粒需要提前浸泡一整夜,才能煮出最清甜柔滑的口感,其他的食材也需要耗费时间慢慢处理。
她以前是从不会费心做这些麻烦事的。
但现在,她竟然清晰地记住了闻律修胃不好,晨起喝一碗温软熨帖的粥会最舒服。
……
闻律修走进餐厅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宁静的画面。
温妤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几缕柔软的发丝随意地挽在耳后,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后颈。她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将粥盛入精致的瓷碗中,神情认真。
他慵懒地靠在门框上,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
直到温妤端着碗转过身,差点直接撞进他怀里。
“你……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吓了一跳,手一抖,碗里的粥微微晃了晃,差点没端稳。
闻律修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碗:“看你太认真,没舍得打扰。”
粥的温度恰到好处,不烫不凉,入口绵密细腻,带着肉糜融化后的鲜美和谷物本身的清甜。
他低头喝了一口,忽然抬眼看向她,简短地评价道:“好喝。”
“嗯,你喜欢就好,”温妤垂下眼睑,语气故作轻松,“就随便煮煮。”
闻律修抬眼看她:“随便煮煮,需要特意提前一晚上就开始泡米?还要掐着时间,在我晨会前刚好熬到火候最佳?”
温妤语塞,脸颊微微发热,低下头给自己也盛了一小碗,小声辩解:“……就是顺手的事。”
闻律修没有拆穿她,只是又低头喝了一大口粥,动作优雅却带着明显的满足。
灿烂的阳光洒在洁净的餐桌上,将两人的影子在明亮的晨光里拉得很近,几乎交融在一起。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以为这只是日渐养成的习惯,却尚未察觉,爱意往往就藏在这些日常的、琐碎却温暖的细节里。
微笑着送走闻律修,看着他走进电梯,温妤脸上那抹温柔得体的笑意,在家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空洞。
她快步走回客厅,拿出手机,按下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温妤的指甲深深地掐进自己的掌心。
"陆沉霄,三年前的旧画,被那样曲解贬低,你为什么不站出来解释一句?"
电话里传来男人低哑而熟悉的轻笑:"只是拿出来给真正懂行的人鉴赏一下而已。温妤,你要明白,真正想要这幅画的人...根本不在乎它是不是旧作,更不在乎那些嘈杂的声音。"
温妤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闻律修那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出公寓大门,消失在街角。"是吗?那为什么...偏偏是《救赎》?为什么必须是这一幅?"
电话那头突然陷入一阵沉默。
三年前画这幅画时,那是她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他产生了超越依赖的情感,她想吻他。她将那份悸动、那份卑微又炽热的爱意,全部倾注在画布上,用色彩和线条告诉他:你就是将我从中救赎的光,是我深爱着的人。
"我亲爱的小玫瑰……"陆沉霄显然想转换话题,"别管那些画了。你最近……还好吗?告诉我实话,我……非常想念你。"
温妤猛地攥紧了手边的窗帘,她的喉咙里泛着铁锈般的腥气:"你如今美人在侧,家庭圆满,即将拥有自己的孩子……我这样一个旧人,有什么值得你陆先生想念的?"
"没有孩子!"陆沉霄突然提高声调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急躁,随即又立刻压低了声音,"莉娜那边……还有玛德琳那边的事情,我都需要更多时间周旋……温妤,再信我一次,我很快就会处理好一切,来接你回家。"
落地窗清晰地映出温妤毫无血色的脸庞,和那双盛满痛苦与嘲讽的眼睛。
"你心里明白的,你不再愿意为我画画,但我必须让所有人知道……你,Aria,永远是我的人,你的过去、你的才华、你的一切,都永远属于我。"
温妤突然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荒谬:"就像你当年处理《月下少女》那样?还是像对待《荆棘鸟》一样……转手就轻易送给你的某位女伴当生日礼物?"
电话那头传来打火机开盖的清脆声响,接着是他深吸一口烟的细微吐息声。
"别这样,温妤……"
"闭嘴!"她猛地切断了通话,将手机狠狠扔在柔软的地毯上。
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幽幽地闪烁着,映出闻律修刚刚发来的新消息:晚上想吃什么?我让餐厅准备。
温妤无力地跪坐在地毯上,看着窗外明亮的阳光一寸寸爬过自己抑制不住发抖的指尖。她的眼眶干涩得发痛,像是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剩下无尽的干涸和茫然。她不明白,明明现在已经拥有了曾经渴望的优渥生活,为什么一切却变成了如今这般物是人非、满目疮痍的模样。
她跪在柔软昂贵的手工羊毛地毯上,指尖摩挲着地毯上繁复精致的异域花纹,这一小块地毯的价值,就足以抵得上当年他们整整一年的房租。
记忆猛地将她拽回那个总是漏雨的破旧阁楼,寒冷的雨夜,陆沉霄用还算厚实的旧衬衫,小心翼翼地裹住她冻得通红的双脚。
"别哭,"三十岁的陆沉霄用指腹温柔地擦去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同时将一盒新买的、她渴望已久的颜料塞进她手里,"再忍耐一下,下个月画廊的预付金一到账,我们就立刻换一个带暖气的房子。"
她清晰地记得他手背上那片醒目的烫伤疤痕,那是他在餐厅后厨打工时,为了抢着端一盘能拿小费的浓汤,被滚烫的汤汁狠狠浇淋留下的。那晚,他用那双伤痕累累、贴着廉价创可贴的手,仔细地数着一叠皱巴巴、沾着油污的零钱,一张张耐心抚平后,郑重地塞进画材店老板的手里。
温妤赤着脚,一步步走向衣帽间最里侧那个不起眼的暗角。那里藏着一个褪色发旧的牛皮纸盒,盒子上还贴着一张早已模糊的便利店标签,边角处已经被岁月磨得发毛起边,却奇从未沾染过一丝灰尘,显是被精心保管着。
她缓缓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半截用秃了的炭笔。
那是陆沉霄第一次教她画人体素描时用的。他宽大的手掌紧握着她的,引导着她的手指,在廉价的素描纸上勾勒出两人身影交缠的轮廓。如今,她面无表情地拿起它,指尖用力,“咔”一声脆响,将它掰成两段,毫不犹豫地扔进脚边的垃圾桶。
一张被细心塑封保存起来的、字迹模糊的便利店小票。
【画纸×1,铅笔×2,总计3.5欧】。背面是陆沉霄当年留下的字迹:【今天多洗了二十个盘子】。她死死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眼前阵阵发黑,视线模糊。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它从塑封膜中取出,一点一点,撕成了雪花般细碎的碎片,扬手撒入桶中。
一枚早已生锈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钥匙扣。
上面挂着那间漏雨阁楼的旧钥匙,早就不能用了,可她总固执地留着,像是偷偷留着一条或许可以回去的退路,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现在,她将它捏在指尖,停顿片刻,然后一松手,“咚”地一声轻响,它落入了冰凉的金属垃圾桶底,那声音清脆得令人心颤,像某种骨骼断裂的声响。
最后,是一张过了塑的照片。
照片上,陆沉霄在堆满画具的旧画室里亲密地揽着她的肩膀,背景是那幅未完成的绚烂的《星夜》临摹,他对着镜头笑得那么灿烂耀眼,仿佛拥有全世界。温妤盯着照片里那个熟悉的陌生人,眼神空洞,然后,她缓缓地、决绝地将照片对折、再对折,用力压紧,直到照片里的人像被扭曲、折叠成一个再也无法辨认小小的硬块,被她掷入那片埋葬过去的废墟。
垃圾桶,满了。
温妤缓缓站起身,走到巨大的穿衣镜前,沉默地注视着里面的自己。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阴影,嘴角平直地抿着,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努力尝试着,想要对着镜子里的人扯出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却像被彻底冻住了一般,僵硬得纹丝不动。
她最终转过身,赤脚踩在冰凉地板上的脚步声,在空旷而奢华的公寓里孤独地回响,听起来像一具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灵魂和生气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