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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破门迎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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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破门迎春
顾知周的梦境沉而潮湿,像浸在灰蒙蒙的雾里。
他梦见他还在那栋老别墅,二楼那个他终日不愿离开的房间。
空气里弥漫着隔夜酒精与烟草混杂的涩味,窗帘紧闭,光线稀薄,只有烟头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冰箱里塞满了酒瓶,空的、半满的,横七竖八。烟灰缸早已堆成小山,溢出的灰烬散落桌面,如同他那时溃不成军的生活。
母亲猝然离世后的空洞,父亲冷漠疏离的沉默,像两堵不断挤压的墙,将他困在方寸之地。
他时而暴躁地摔碎酒杯,时而整日瘫坐在阳台的旧沙发里,望着楼下被围墙分割的天空,觉得一切了无生趣,色彩尽失。
世界是黑白默片,他是其中一道可有可无的灰影。
直到那天下午。
他照例蜷在阳台的沙发上抽烟,指尖猩红明灭,烟雾呛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楼下传来叶梅清亮带笑的嗓音,穿透了他惯常的麻木——
“昭昭!”
那声音太有生命力,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他不自觉蹙眉,循声偏过头,目光越过栏杆。
然后,他看见了。
阳光正好,慷慨地洒满庭院。
沈昭就站在那片光里,像是被夏天精心裁剪出的画卷。
她梳着利落的马尾,几缕碎发拂过耳际。
上身是一件白色的木耳边衬衫短袖,干净得晃眼;下身是学院风的深色褶皱半身裙,衬得腰身纤细,步履轻盈。
她推着一个略显沉重的行李箱,背上还有一个红色的书包,整个人沐浴在金光里,蓬勃、鲜亮,与他身后的灰暗截然割裂。
她笑着奔向叶梅,声音清脆如风铃:“叶梅阿姨!”
叶梅迎上去,自然熟稔地搂过她的肩,又顺手接过行李箱,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宠溺:“昭昭,阿姨怎么感觉你又长高了呢?”
沈昭侧过脸笑,那侧颜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睫毛染上金晕,笑容灿烂得不可思议:“阿姨,你又漂亮了。”
叶梅顿时笑出声,亲昵地把头靠在她单薄的肩上:“是吗?我也觉得。”
两人说笑着,身影依偎着,一步步走向隔壁那扇门。
光晕追随着她们,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笑声渐远,却像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顾知周夹着烟的手指顿在半空,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抹白色的身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门后,光与声一同被隔绝。
院子里重归寂静,只剩下阳光炙烤地面的微响,以及他胸腔里莫名加重的、有些滞涩的心跳。
他蓦地回过神,才发现指间的烟已燃至尽头,灼热的痛感传来。
他面无表情地将烟蒂摁灭在身旁满是灰烬的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站起身,推开阳台的玻璃门,重新走回那片他赖以藏身的、昏暗沉寂的房间里。
只是这一次,关门的声音似乎轻了一些。
接连几天,顾知周发现自己总会“不经意”地停留在窗边或阳台。
他试图将自己更深地埋进房间的阴影里,用酒精和烟雾隔绝外面那个过于明亮喧闹的世界。
他告诉自己,那欢声笑语刺耳得很,与他格格不入。
可每一次,当那道清亮带着笑意的嗓音穿透玻璃,他又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那天,他听见小帅咋咋呼呼地喊着什么,皱着眉望去,只见两人正蹲在院子的角落。
沈昭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细吊带,外罩一件同色系的针织开衫,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清新得像雨后的天空。
她和小帅头挨着头,正专注地看着地面。
“昭昭姐,它爬得这么慢,什么时候才能爬回家啊?”小帅的声音带着孩子气的不耐烦。
顾知周几乎能想象出沈昭此刻的表情——她一定会笑着,耐心地,用那种能融化烦躁的温柔语气说话。
果然,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指了指那只缓慢移动的蜗牛,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了过来:“蜗牛虽然走得慢,但你看,它触角摇啊摇的,路上的露水、新发的草芽,它都能仔细看清楚。重要的不是快呀小帅,是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慢慢走,也能到达心里的目的地,说不定看到的风景,比急着赶路的还要多呢。”
顾知周准备拉上窗帘的手顿住了。
他隐在窗幔的阴影后,目光落在那个纤细却似乎蕴藏着无限韧劲的背影上。
这番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漾开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
他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太久,才猛地惊醒,像是被那抹蓝色烫到一般,倏地转身离开窗边,重新将自己投入房间的昏暗之中,心脏却莫名地跳得快了些。
自那以后,他待在阳台沙发上的时间莫名变长了。
烟依旧点着,酒瓶也散落一旁,但眼睛却会不受控制地,时不时瞥向隔壁那个总充满生机的院子。
他甚至开始有点……期待看到那抹身影的出现。
这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自我厌弃。
等到阳光逐渐变得刺眼,他兀自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弧度,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可笑又可怜。
他掐灭烟,准备起身回房。
就在这时,隔壁院门响动。
他动作一滞,视线不受控制地追过去。
一抹鹅黄色的靓丽身影蹦跳着出来,是沈昭。
她手里搬着一块沉重的木质围棋盘,后面跟着吭哧吭哧抬着两个小板凳的小帅。
他们要在院子里下棋?顾知周来了兴趣,重新坐回阴影里,目光悄然追随。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棋盘上。
沈昭执白,小帅执黑。
棋局看似杀得难解难分,小帅时而欢呼雀跃,但顾知周只消几眼便看出,沈昭在让棋,而且让得不着痕迹,引导着局面向着更能激发小帅兴趣的方向发展。
每当小帅捏着棋子犹豫不决时,她便会轻声提示,点出一步看似平常却暗藏玄妙的好棋,引导他去思考。
有一局,小帅眼看就要围杀大片白子,激动得小脸通红:“你要输了!昭昭姐!我赢了!”
沈昭却不慌不忙,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看好啦小帅,教你一招,什么叫绝处才能逢生!”
只见她指尖落下一子,位置刁钻精妙,瞬间盘活了看似必死的白棋,几番交锋后,竟逆转局势,反败为胜。
小帅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蔫了下去。
沈昭笑着,伸手搂过小男孩的脖子,声音温柔得像傍晚的风:“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下棋是这样,人生也是这样呀。你看,刚才我那步棋,乍一看是走错了,把自己逼入绝境,可换个方向想,是不是也撕开了你的包围圈?所以呀,有时候觉得走到死胡同了,别急着灰心,换一步走,换一个想法,可能转机就来了。”
小帅似懂非懂地眨着眼。
但阴影里的顾知周,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昭利落地收拾着棋子,声音轻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继续说着:“你再看看这棋盘上的棋子,哪怕它周围空荡荡的,好像孤零零一个,哪怕整个局势对它再不利,只要它落在这里了,这棋盘上就有它的位置,就有它的用处。”
她拿起一颗黑色的棋子,放在空无一子的角落。
“就像人,哪怕现在觉得……嗯……好像被全世界忘了,自己待在一个角落里,但你本身的存在,就是有分量的,独一无二。”
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身上,将她周身都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收拾棋盘的动作干脆利落,侧脸线条柔和却坚定。
顾知周突然觉得眼前的阳光过于晃眼,刺得他眼睛有些发酸,视线里的那抹鹅黄色变得有些模糊。
那些话,轻飘飘的,带着安抚孩童的温柔语气,却像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精准地触碰到了他内心最冰冷坚硬的角落。
像久旱逢甘的枯土下,一颗被深埋的种子终于感受到春意,挣扎着要破开坚硬的外壳,发出温暖如春的嫩芽,试图缠绕上他枯竭濒死的枝干。
他猛地闭上眼,仰头靠进沙发里,将外界的一切光亮与声音隔绝。
但胸腔里,某种沉寂了太久的东西,似乎随着那颗种子的萌动,开始缓慢地、笨拙地,重新跳动起来。
又一天下午,阳光正好,风也温和。
顾知周几乎是下意识地又踱到了阳台附近,手里拿着一本根本没看进去的书,视线却飘向隔壁。
只见沈昭正拉着满脸不情愿的小帅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羽毛球拍。
小帅撅着嘴,脚步拖沓。
“昭昭姐,我真的不喜欢打羽毛球……”小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沮丧。
沈昭俯下身,平视着他,耐心地问:“为什么呀?运动一下多好。”
小帅踢了踢脚下的石子,闷闷地说:“因为……我打的总是不好,老是接不到,而且……不喜欢跑来跑去地捡球。”他觉得那很丢脸,很挫败。
沈昭听了,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反而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眼睛里闪着光:“试试嘛,这次我教你打——保证是‘不捡球’的那种。”
小帅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怀疑又期待:“真的?”
“真的!”沈昭笑得笃定,把球拍塞进他手里。
于是,两人在院子里拉开了架势。
起初,沈昭几乎是把球精准地送到小帅的拍子上,让他轻松就能接到,成功地打回来几个球后,小帅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自信也回来了些。
顾知周靠在阳台的阴影里,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他看着沈昭跑动的身影,马尾辫在空中划出活力的弧线,那专注又带着鼓励的眼神,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场游戏,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渐渐地,沈昭开始增加难度,球路不再那么“友好”,偶尔会打向边角,需要小帅跑动去接。
果然,小帅开始有些吃力,失误增多,需要弯腰捡球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几次之后,小帅那点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又垮了下去,他把球拍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算了算了,不打了……我就说我不行……”
沈昭没有立刻拉他起来,而是走到他身边,也顺势坐在了草地上,毫不在意弄脏衣服。
她捡起地上的羽毛球,在手里转了转。
“小帅,你看这球,”她声音平和,“它飞得再高再远,也总有掉到地上的时候,对吧?就像人呀,有时候也会觉得没力气了,撑不住了,想‘掉’下来歇一会儿,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帅抬起头看她。
沈昭把球递到他面前,笑容温暖:“但是你看,掉下来了,咱们把它捡起来,擦一擦,”她做了个擦拭的动作,“然后呢?咱们还能继续打,对不对?它还能飞起来。”
小帅闷声说:“可我就是打不好……我没天赋……”
沈昭歪头看着他,忽然说:“谁说的?我刚才可看见了,你那一记扣杀,虽然没扣准,但那劲儿可真不小!‘呼’地一下,”她比划着,“原来我们小帅身体里藏着这么大的力气呢!”
她凑近一点,声音放得更柔:“有时候啊,其实是你自己的情绪,觉得自己‘不行’这个想法,把你给困住了。但你的身体其实记得怎么发力,你看,你刚才不就打得很好吗?你其实没自己想的那么‘不行’。”
她看着他,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和鼓励:“别放弃,再试试?”
小帅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看了看手里的球拍,似乎被说动了。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挥舞了一下球拍,像是要把沮丧都甩掉:“好!再来!”
沈昭也笑着站起来,拿起拍子:“好!”
小帅准备发球,目光无意间扫过隔壁二楼的阳台。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个总是紧闭门窗的邻居哥哥,顾知周。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卫衣,几乎融在阳台的阴影里,但小帅清晰地看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沈昭身上。
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个总是冷着脸、仿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顾哥哥,此刻嘴角竟然噙着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那眼神专注得……让小帅形容不出来。
顾知周完全没料到会和小帅视线相撞。
那一刹那,他像是偷窥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惊慌失措地猛地别开脸,下意识地想后退隐藏自己。
他极力想装出若无其事看向远方的样子,但那迅速泛红并蔓延开来的耳尖,却彻底出卖了他。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有些狼狈地快速转身,缩回了昏暗的房间里,消失在小帅的视野中。
小帅举着球拍,愣在了原地,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狡黠的、仿佛发现了什么天大秘密的笑容。
“小帅?发球呀?”沈昭疑惑地催促,她背对着阳台,并未看到刚才那一幕。
她注意到小帅的动静,顺着他还未完全收回的目光疑惑地望向隔壁阳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窗帘微微晃动。
“怎么了?”沈昭问。
小帅收回目光,看向沈昭,嘴角扬得更高了,眼里闪着八卦和别有意味的光,他摇摇头,拖长了声音:“没——什——么——”
他心想:原来吸血鬼……也会偷偷看人啊。
而且看的,还是他的昭昭姐。
这个发现,可比打球有意思多了。
*
顾知周正站在冰箱前,冰冷的白气扑面而来。
他拿出一罐冰啤酒,指尖传来刺骨的凉意。
“咔哒”一声,他利落地拉开拉环,铝罐发出细微的嘶响。
他仰起头,正准备将冰凉的酒液灌入喉咙,试图浇灭那些莫名的、让他心烦意乱的情绪——
“叮咚——叮咚——”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清脆又执着,穿透了房间的寂静。
顾知周动作一顿,易拉罐停在唇边,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这个时间,会是谁?他几乎从不与人来往。
他没有立刻去应门,反而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将那罐未曾喝到的啤酒不紧不慢地放在身旁的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双手插进口袋,他踱着步子,像是极不情愿地走向玄关。
站在门后,他犹豫着。
他并不想被打扰,只想缩回自己的壳里。
就在这时,玄关墙壁上的可视电话屏幕,“滴”一声自动亮了起来,清晰地映出门外的景象——或许是门外的人等得久了,主动按亮了视频。
顾知周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屏幕里,赫然映入沈昭那张清纯秀丽的脸庞。
她微微低垂着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路灯在她身上晕开一层柔软的光晕,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了镜头。
那一瞬间,顾知周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然后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乱撞起来,撞击着他的胸腔,声音大得他几乎怀疑会被门外的人听见。
他呆呆地看着屏幕里那张脸。
比之前任何一次远观都要清晰。
白皙的皮肤,那双杏眼嵌着些许稚气,却又因为眼尾微微上扬而带了一丝不自知的灵动,像极了受惊又故作镇定的小鹿。
紧接着,她温柔又带着点歉意的声音通过听筒传了进来,清晰地响在寂静的玄关:
“你……你好,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的羽毛球不小心落到你们家院子里了,可以方便进来捡一下吗?”
她的声音像羽毛,轻轻搔刮过他的耳膜,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那股刚刚被啤酒压下去一点的慌乱和燥热,变本加厉地涌了上来,耳根又开始发烫。
他猛地抬起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极其压抑地轻咳了一声,试图清一清突然变得干涩发紧的嗓子,也试图压下那失控的心跳。
他该说什么?
说“好”?会不会太急切?
直接开门?会不会吓到她?
或者……干脆不理?
无数个念头在脑中飞闪而过,最后,他选择了一种最笨拙、也最符合他以往人设的方式。
他努力让声线听起来平稳,甚至刻意压低,带上几分冷漠和不耐烦,对着话筒硬邦邦地扔出一句:
“门禁坏了。”
说完,几乎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手指有些慌乱地猛地按断了通话。
屏幕瞬间暗了下去,重新变回冰冷的黑色镜面。
玄关里只剩下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他盯着那黑屏看了两秒,忽然又像是后悔了,猛地转头看向旁边装饰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头发似乎有些乱,脸色因为紧张显得有些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去的惊慌。
他下意识抬手,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又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脸上僵硬的表情缓和一些。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手指紧紧握住冰冷的门把手。
然后,用力一推——
将那扇一直将他与外面那个明亮、喧闹、有着沈昭的世界彻底隔绝开的大门,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外的新鲜空气和微弱光线涌了进来,带着夏日夜晚特有的、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还有,站在路灯下那个光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