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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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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内典雅简洁,符合纪青鸾安静素淡的性情。长案左上角摆放着一叠书籍,她取来最上面的一本,名为《魏书》。
“读给我听。”
接过书,郁琮低头翻开瞧了瞧,跟随对方来到长榻上。
“斟茶。”纪青鸾目光浅淡。
撇撇嘴角,郁琮拎起茶壶倒满一盏。
“多了。”
“啧,麻烦。”不耐烦地咂下嘴,她把少许茶水倒在空瓷盏里,“这样行了吧?”
纪青鸾却不说话,只无声地冷冷看着她。
僵持半晌,到底还是郁琮面露妥协,又重新为纪青鸾斟上一盏。
后者拉过薄毯盖在腿上,倚靠软垫静待。
“《帝纪·卷一》,序纪。昔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其后世为君长,统幽都之北,广漠之野。畜牧迁徙,射猎为业,淳朴为俗,简易为化,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
她正要继续往下读,却被纪青鸾打断。
“说说这段是何意。”
“啊?”郁琮愣愣地看着对方,又低下头看看书中的文字,“这意思是......”
歪头琢磨半天,她犹犹豫豫道:“就是说......黄帝有二十五个儿子,有在国土内的,也有去外边的。然后有个人叫昌意,儿子特别少,他在北土封王,以大鲜卑山的名字作为封号。他的后代当了首领……不为文字......后面瞧不懂了。”
她抬头看向对面,不知自己说得对不对。
纪青鸾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表情平静,道:“少子,意为小儿子。”
“噢。”
“鲜卑也非封号,而是称号。”
“呃......”
“不为文字,刻木纪契而已。即,他们尚无文字,以刻木来记事。”
“原来如此!”郁琮醍醐灌顶般地点点头,她看回书上,口中道:“你难得说这么多话。”
纪青鸾眼眸轻垂,要将这人调教成知书达理之人,三个月,未必足够。心知父兄对自己选择夫君虽有纵容,可权臣之家终究利益为上。
她有心让郁琮增长学识,以备日后与之成婚。毕竟,自己的夫君可以出身山野,但不能一生都是粗野之人。
至于郁琮的女儿之身,纪青鸾并不在意。她当日便想通,自己好的是郁琮的相貌,那相貌生在男子身上,她便要男子,生在女子身上,她便要女子。
律法固然约定仅男女之间方可成婚,但民间多有同性相守之事,良缘美谈甚多。况且郁琮现下以男子身份示人,双方成婚没有阻碍,在这龙阳凤侣盛行的北朝,嫁一女郎又何妨。
“要接着读么?”郁琮问。
见纪青鸾示意继续,她往下读道:“世事远近,人相传授,如史官之纪录焉。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
“这句,以土德王,加上后面两句,是何意?”郁琮困惑地问。
“读完,再为你细讲。”
“好。”
“其......这字念什么?”郁琮启蒙时读的是《千字文》,周启也用别的书籍教过她识字,无奈她生活在穷山沟里,识字的用处甚微,渐渐遗忘不少。
闻声,纪青鸾向前靠近,“裔。”
“噢。其裔始均,入仕尧世,逐女魃于弱水之北,民赖其勤,帝舜嘉之,命为田祖......”
两人便在书房里,一人读书,一人释义,恰似人师与学生。郁琮平日甚少读书,今日读的又是史书,其中情节与小说略为相似,这不禁勾起了她的兴致。
婢女迎梅偶尔进来换一壶热茶,看到纪青鸾难得耐心教导别人,悄悄笑了笑,自家女公子应是终于得了可心之人。
一天时间过去,傍晚,两人来到膳厅,过了会儿,纪承也走进来。
“阿妹,今日都做了什么?”他坐在对面,笑着问。
纪青鸾眉目淡然,“教她读书。”
“哦?读的什么?”问出这句话时,纪承却是看向郁琮。
她老老实实坐在纪青鸾身边,回道:“《魏书》。”
若说在纪青鸾面前她还敢顶撞,那在纪承面前,她便只有老实的份儿。全因纪氏父子是如今大燕真正的掌权人,郁琮现下不过一介平民,且需掩藏身份,哪怕是装,也要装出个老实模样来。
纪承笑了笑,端起碗,“前朝之史,的确该读。”
“好生同我阿妹相处。”他又道。
“是,郎君。”郁琮故作顺从。
纪青鸾却转头看了看她,未作言语,只在心中稍显疑惑,这人何时变得乖巧了?
“你既是我阿妹将来的夫君,日后唤我阿兄便是。”纪承笑道,“不必拘谨。”
一边夹起菜肴,他一边问:“小妹夫,你今年多大?”
郁琮咽下口中饭菜,“十三。”
“如此算来......是太兴十四年生人?”
“是。”
“阿妹大致虚长你两岁。”
一刻之后,三人吃完,纪承对妹妹说道:“早些歇息。”
纪青鸾颔首,起身抬脚向外,她见状连忙跟上。
回到竹晖园,郁琮往自己的厢房走去。
“去哪里?”
听到纪青鸾的声音,她的脚步顿了顿,想起先前的那句“同睡同起”,便又回到对方身边。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卧房,郁琮走到榻边便没有再往前,她觉得今夜开始,这长榻大约就是自己往后的住处了。
*
入夜。
更衣过后,纪青鸾于床边坐下,见她想要去向长榻,便道:“过来。”
“我......睡此处就好。”
“过来。”纪青鸾不想多言,便又重复一次。
乖乖走过去,郁琮坐在床边一角,浑身都不自在。
“进去。”
这里起码还有锦被,总好过榻上那张薄毯。她自我安慰着,不情不愿地蹭进床的里侧。
纪青鸾简单理顺长发,缓缓躺下。
丫鬟吹灭烛火,而后退出卧房。
房内漆黑,郁琮背对外侧,全身紧贴墙壁,两人之间空出来很大一块地方。
锦被盖在她们身上,凉意钻进被子下的宽阔空隙,她身子抖了抖,还是没敢动。
“冷便躺好。”纪青鸾好听的声音毫无感情。
郁琮随之平躺过来,胳膊才刚放下就碰到对方的手,她立马像被蛰了似的迅速移开。动作幅度有些大,带得锦被呼扇了一下。
“做什么。”纪青鸾略显不满。
“没、没什么。”她不敢再动,“你的手好凉。”
“倒是我的错了?”
“不是。”
闭眼听着身侧之人的呼吸,她有点懊恼。明明之前都不怕死要与纪青鸾对着干的,怎么才一天工夫,自己便没了那骨气。
正想着,胳膊上传来一片凉意,她下意识正要抽出手臂,便听对方说:“别动。”
“你......”郁琮一时语塞,她想说,你的手太凉,很冷。
“帮我暖一阵。”
纪青鸾的手足常年冰凉,每逢入睡都艰难,有时要半个时辰才能稍微缓解。
“你很瘦弱。”触摸到郁琮的腕骨,她轻声道。
这话让郁琮想起了在黄沟村的日子,原本,她可以有更好的衣物与吃食。周启和郑修当初离开燕都时带了三块金锭出来,其中一块贿赂给皇宫宫门的守卫,余下两块一直被他们藏在黄沟村家中墙角的坑洞里。
之所以没敢用这两块金锭子,一是财不露白,二是留作给郁琮长大取用。他们二人回燕都后总有去处,可孩子将来还要独自过活。当然,郁琮并不知晓这些。
她们维持着这个姿势许久,直到郁琮的胳膊也不再温热。
纪青鸾抽回手,“睡罢。”
动动手腕,郁琮悄悄挪动下胳膊,皮肤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纪青鸾手指的形状。
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碰触过,即便是青梅竹马的月儿,也不曾与她有过这等接触。
心底泛起一丝异样,郁琮不知这种此前从未产生过的感觉是什么,只是觉得,如若能更久些也好。
很快,她便沉沉睡去。
此后每夜入睡前,纪青鸾都会如这晚一般暖手,时日渐久,郁琮便也慢慢习惯。
*
一段日子后,清早,迎梅来服侍主家起床梳洗。
见郁琮仍在睡着,迎梅问:“要叫刘郎君起来么?”
纪青鸾淡淡望着铜镜,“让她睡罢。”
梳妆完毕,来到房内的长案前,她打开上锁的木箱,从中取出一本封皮写有“日注”二字的空册子。而后执起笔,徐徐记录着与郁琮相处的经过。
日上三竿,郁琮才醒来,转头一看,身边空荡。
“人呢?”嘴里嘟囔着穿好衣物,她在室内转了一圈,便见纪青鸾在不远处写着什么。
听到郁琮靠近的脚步声,她停下笔,收起日注放回木箱。
“去用饭。“纪青鸾从案上拿起一本书,冷清道。
“你可用过?”
“嗯。”
郁琮抿抿嘴,转身去吃早饭。
午后仍然是读《魏书》,全书一百一十四卷。纪青鸾估算过,至郁琮离府,大约可以读完。
两人在长榻上相对而坐,依旧是郁琮读书,她为其讲解。有时郁琮累了,她便也准许其休息片刻。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偶尔郁琮犯错时,她也从不心软,诸如睡在地上的此类责罚,都算是轻的。
次数多了,郁琮逆反顶撞,纪青鸾便罚她于院中抱酒坛扎马步,同时命士兵在旁看管。倘若她违抗,就要挨上几下鞭打。
啪!
短鞭抽打在瘦削的脊背,郁琮身子一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这已不是第一次受罚了,她早有心理准备。
怀中酒坛越来越沉,眼瞧着就要滑落,双腿已经酸软,开始微微发颤。
端坐于卧房软榻,耳听室外安静下来,纪青鸾的冷淡目光移向窗边,徐徐起身,踱步至房外。
丫鬟撑开一尺八寸高的胡床摆放在她身后,又将矮几搬来置于右侧,沏上茶便退到一旁。
纪青鸾随即落座,冷眼望向面前尚在受罚的“夫君”。
“你出来做甚!”郁琮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出来,语气愤懑。
“可知错?”
冷冽如泉的嗓音在郁琮听来分外刺耳,张口便道:“我呸!你这五十贯钱,挣得当真比吃屎还难!”
话语方落,身后士兵就又是一鞭下来。
“嘶~”她忍住疼痛,眼底满是倔强。
黛眉浅浅蹙起,纪青鸾冷漠道:“粗俗。”
“嫌我粗俗,便再去绑个好的!你祖宗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士兵再次挥舞短鞭,在郁琮脊背上发出一声脆响。
凝望面前之人片刻,纪青鸾示意丫鬟,“给她喂些水。”
郁琮受罚已约半个时辰,此时的确是渴了,见水碗端到眼前,毫不客气地张口饮尽。
丫鬟站在她身侧,余光看到她背后渗出丝丝血迹。
而后回到纪青鸾身边,俯身低声道:“小娘子,刘郎君的后背出血了。”
“嗯?”
自胡床站起,缓步来到郁琮背后,看到衣物布料上那几道殷红,纪青鸾的眼神倏地冰冷。
眸中寒光扫向那名士兵,对方见状当即跪地,“属下失了分寸,请小娘子恕罪!”
“自行领罚。”
“是!”
士兵说完,匆匆退下。
低眉注视眼前的伤痕,纪青鸾开口:“进来。”
双手一松,酒坛在地面滚了几个圈,郁琮长长呼气,随后挪动双脚,弯腰揉了揉酸胀的大腿。
见她原地未动,纪青鸾回身拉住她的腕口。郁琮表情僵了僵,很是抵触,但眼下没力气挣脱,便由着对方牵她回到房内。
“转过去,坐好。”
在软榻上盘着腿,郁琮心底有些忐忑,她不知身后的纪青鸾又要做什么。
“脱衣裳。”
“啊?”她霎时怔住,侧过头来。
纪青鸾没有回应,倾身靠前,伸手去解她腰上的带扣。
布料的细微摩擦声清晰可闻,两人身躯几乎紧贴着,彼此面颊相距不过一寸,呼吸瞬间交缠在一起。
全身一颤,她不自在地拨开腰前的手。
“为何要脱衣裳?”
“上药。”
纪青鸾说着,手中未停,拉开她的带扣,解下腰带放在身侧。
“我自己来!”郁琮急忙捂住衣襟。
布料摩擦着背部伤口,她脱得有些缓慢。
眼见衣物褪去,几道血痕在白皙而瘦弱的脊背上异常刺眼,纪青鸾眸底闪过一瞬不忍,很快便消失了。
取来桌上的药膏,她对郁琮说:“忍着些。”
密密麻麻的刺痛感遍布伤处,郁琮强行忍耐下来,双臂交叠护在身前,扭头问:“药膏是你提早备下的?”
“嗯。”纪青鸾指间轻柔,小心翼翼地涂抹着伤药。
她的手指冰凉,触摸到皮肤的刹那,郁琮不禁颤抖一下。
“你早知我会受伤?”
“以防万一。”
丝丝微风吹进房里,室内安静少顷。
“纪青鸾,你大约是有病。”
闻言,后者手上一顿,而后继续涂抹。
“一边要人打我,一边又不许人伤我,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嗯。”纪青鸾抹完药膏,收回手。
忍住痛意穿好衣裳,郁琮转身面对她,“我受的这些,五十贯可不够,得加钱!”
“可以。”
“一百贯!”
“好。”
*
夜晚,因背部受伤,郁琮无法平躺入睡,便只能侧身。
刚睡着没多久,纪青鸾就听到她低低痛呼一声,睁开眼,漆黑夜色里,身边人的面容看得并不真切。
“很疼?”
“嗯……适才不小心压到。”撑着床铺,郁琮重新慢慢侧过身子。
纪青鸾沉默不语,许久,轻轻靠近,伸手将她揽过来,扶住她的腰。
“这样,便不会触及伤处了。”
“……”
对方清浅的呼吸若有若无地拂面而过,与她的气息融为一体。那只手明明只是搭在那里,可相触的刹那,就似光滑如镜的水面被打破,悸动随之蔓延开来,在她心口浅浅抓挠,仿佛要唤起什么。
身体变得僵硬,她往后躲了躲,与对方拉开一段距离。
纪青鸾阖起双眼,未再动作。
清浅月光从窗外朦朦胧胧地透进来,郁琮不清楚对方是否入睡,也不敢乱动,胳膊很快就压麻了。
她静心听着纪青鸾的呼吸,很轻,细微到令人无法察觉,与平时安睡时的呼吸不同。
“你睡着了么?”她悄声问。
“没有。”
“哦。”
“不舒服?”纪青鸾语气清冷。
“还好……”她在黑夜里眨眨眼,“你从前也曾同旁的女孩这般过么?”
“不曾。”
“那怎么……如此轻车熟路……”
纪青鸾被问得一怔,自己似乎的确对这个人有着天生的亲近。短瞬内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便顾而言他:“你因何会女扮男装?”
郁琮踌躇片刻,道:“……秘密。”
“秘密?”
“反正……与你无关。”
闻言,纪青鸾鼻息间冷哼一声。
床帏之内陷入寂静,两人无话,仅有各自浅浅的呼吸声。
“不过也好。”纪青鸾于安静中开口。
“好什么?”
“可以成婚。”
“成婚?”郁琮嗖地一下坐起来,牵动到后背伤处,她扯起嘴角嘶了几声。
纪青鸾的第一反应是握紧她的手,“小心伤!”
“我不能嫁你!”她顿了顿,“或是,不能娶你。”
心知这人在当下对于成婚的抗拒,纪青鸾没有劝说,而是轻声道:“改日再谈,你先躺下。”
见对方像是松口了,郁琮这才慢慢躺回来,随后又警惕地说:“不许抱我!”
“……好。”
然而,随着天边泛起鱼肚白,她的整个人却依偎进了对方的怀里。
醒来低眉看了看仍在熟睡的人,纪青鸾轻轻收回环在她肩头的手,背过身去,装作昨晚不曾再抱过她的样子。
“纪青鸾,你大约是有病。”
“一边要人打我,一边又不许人伤我,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脑海中回响起郁琮的话语,纪青鸾眉目间露出几分困惑。
自己,或许是有病吧。
可,要如何做,才算是对她好?
*
连续几日的上药,郁琮背部的鞭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
受纪青鸾影响,她也会在闲暇时分提笔练字,只是她的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
“此处笔顺错了。”纪青鸾覆上对方手背,随即握住她的手示范一遍。
郁琮从小便没怎么写过字,练起来才知晓写好要费多大的精力。她觉得纪青鸾的字就很好看,但那字不似柔弱女郎,反而挥毫洒脱,杀意四起。
半月后,纪青鸾应郡守之女邀请,离府一日。
每日读书已成习惯,独自阅读《魏书》时,有一段郁琮实在不懂,又急于知道是何含义,苦于纪青鸾不在府中,她挠挠后脑勺,“问纪承应当......也可以吧......”
那纪承的脾性看似阴晴不定,但他把自己当做妹夫,自己只要规规矩矩,应该并无大碍。
想到这,她起身出门,拉住一名下人问道:“可否带我去见你家郎君?”
对方愣了愣,道:“您可随小人来。”
因竹晖园与纪承所处的院落相隔较远,她着实走了好一阵。
纪承的书房外,下人上前扣门,“郎君,刘郎君求见。”
“哦?”纪承放下案卷,在屋内一笑,“让她进来罢。”
待郁琮走进书房,他坐在桌边亲切道:“小妹夫,寻我何事?”
前者上前行礼,“郎君。”接着说:“读书时,读到一处不甚清楚。”
“叫阿兄。”纪承向她招手,“来坐,给我瞧瞧。”
看向她手中书册,纪承笑道:“都已读到六十八卷了?”
“是,女公子教得好。”郁琮指向一处,“便是这里。”
纪承粗略扫上几眼,细细为她解答起来。郁琮一边用心听着,一边不时点头。
一刻过去,她接过书卷,起身行礼道:“多谢阿兄解惑。”
“无妨,再有不懂的,也可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