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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莫欺少鬼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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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阖上,唯余兄妹二人。
“见微……今晚的御书房面圣,陛下到底都说了什么?”
沈见微看着哥哥那执拗而担忧的眼神,心知瞒不过去了。她含着泪,将御书房里萧彻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以及李公公带来的口谕,都原原本本、细细复述了一遍。
说到最后,沈见微声音哽咽,“哥…三天十遍,他要亲阅…我写不出来…我写不出来的,他定是察觉到了什么…他在逼我……”
沈知著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案上那张草稿纸。
“簪花小楷……”他低声重复着,眉头紧锁。
“陛下这是在……敲山震虎。他未必有十足证据,但怀疑已深。这罚抄,是惩罚你御前失仪,更是试探和…折磨。他想看看在你在重压之下如何应对,看你是否会崩溃绝望,从而露出更大的马脚。”
“御赐纸笔…既是施压,也是杜绝你找人代笔的后路。”
【皇家印记,代抄即欺君,是自寻死路……】
沈见微越想心越凉,帝王心术,翻云覆雨,那沈家岂非死路一条?
“未必。”沈知著似看穿她所想,转头凝视她红肿的眼睛。
“见微,你听我说。三天十遍,纵是久执笔墨的老手,亦难完成,何况你腕劲不足,更如登天。但陛下要的,果真是完美无缺的抄本吗?”
“嗯?”沈见微茫然。
“他反复提及‘病中手书’,显然是不信你先前‘病得握不住笔’。此番罚抄,只求‘工整’,便是要逼你证明你‘能写’,抑或证明‘确不能写’。前者你会暴露装病欺君乃至更多,而后者……未能交差,亦是欺君。”
“所以……”沈知著深吸口气,将妹妹按入圈椅。
“你要写!必须写!而且,要‘带病坚持’地写!字迹可比先前略好一分,显出你在‘努力’,在‘静心养性’!更要刻意保留一丝……‘病弱’的颤抖和虚浮!同时,让他看到你的‘忠勤’——不惜病躯,亦要完成圣命的决心!”
他拿起一张空白御赐宣纸铺好,又拿起一只普通的毛笔,“来,我教你。此刻起,每一笔如何用力,如何守拙,如何在工整的框架下巧妙的留下‘虚弱’的痕迹……时间不多,我们必须争分夺秒!”
沈知著强撑着病体,坐在妹妹身侧,一笔一划的悉心指导。他凝神看着妹妹落笔,耐心讲解力道控制、“结构”调整、何处刻意“示弱”。
沈见微看着哥哥额角渗出的冷汗和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如刀绞,却不敢再落泪。
她咬紧牙关,全神贯注地听着、学着、模仿着。
书房的灯摇曳着,将两个相依为命的身影交织投映在墙壁上。
窗外,夜色如墨,寒风呜咽。
皇宫深处,萧彻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奏章,指骨无意识地在御案轻轻敲击。
眼前仿佛浮现那只“小猫”正伏在案头,生无可恋地誊写着他为她精心准备的“特殊恩典”……
朕倒是要看看,你是会累倒在书案前,还是会……铤而走险?
他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开始期待这份“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沈知著强撑着指导了妹妹不到半个时辰,额上的冷汗就已经浸湿鬓角,呼吸急促浅薄。沈见微正在竭力控制着笔锋,试图在“工整”和“虚弱”之间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时,忽然感觉身旁的重量骤然一歪。
“哥!”她惊呼一声,毛笔脱手,在昂贵的御赐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刺目墨迹。
沈知著双目紧闭,脸色灰败,竟是彻底晕厥了过去,身体软软地滑向冰冷的地面。
“来人!快来人!请大夫!”
沈见微魂飞魄散,顾不得什么御赐纸笔、欺君之罪,扑过去死死抱住哥哥冰冷的身躯,声音凄厉。
整个沈府瞬间兵荒马乱。
大夫被连拖带拽地请进来,一番施针灌药,沈知著总算悠悠转醒,但气息微弱,连说话的力气也无,只对着泪流满面的妹妹,用眼神传递着无言的担忧和深切的歉疚。
“……少爷,”桃红抹着泪,声音发颤,“大夫说了,您必须绝对静卧,一丝心都操不得,否则…否则……”
沈见微看着哥哥毫无血色的脸,再看看书案上堆着如同催命符般的“皇帝圣谕”,一颗心沉入谷底,又硬生生被一股倔劲顶了上来。
“我明白。”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擦掉眼泪,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照顾好哥哥,书房谁也不允许来打扰,就说‘沈知著’要专心完成圣命。”
“送哥哥送回房,不准他出来,抄书的事情,我来解决!”
“不就是抄书吗?抄!往死里抄!”
书房门沉重关上,隔绝了纷扰。
这一次,只剩沈见微独自面对那本厚厚的《翰林规训》和堆成小山的御赐宣纸。
【老天爷!这个‘带病坚持’的尺度太难拿捏了吧!写轻了像没病装病,写重了直接就是‘手抖晚期’!萧彻你这个昏君暴君!诅咒你批奏折批到秃头!】
沈见微内心的小人疯狂捶地,可惜远在皇宫的萧彻听不见这精彩的“实时弹幕”。
但现实是残酷的,时间不等人,墨汁无声召唤。
“拼了!”沈见微一撸袖子,豪气干云地抓起笔,蘸饱了墨,然后,“啪嗒”,一大滴墨汁精准地落在铺好的御赐宣纸中央,嚣张地晕开成一朵黑色大丽花。
沈见微:“……”
【啊啊啊!这纸是吸墨怪投胎吗?!】内心哀嚎,手忙脚乱地换纸重来。
她努力回忆哥哥教的“守拙”技巧——手腕要“虚”,力道要“浮”,结构要“散”中带点“工整”的影子……
结果写出来的字,像被狂风吹倒的麦田,东倒西歪,大小不一,偏偏还努力保持着横平竖直的框架,透着一股子“我很努力但我真的不行”的倔强悲怆。
写到深夜,沈见微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腕了。她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笔下彻底放飞。一行字能从顶写到尾,从粗写到细,最后几个字糊成一团墨疙瘩。
桃红服侍这沈知著勉强睡下后,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这副被山野精怪吸干了精气的模样,连忙递上温水,“少爷!您歇歇吧!”
“不…不行…”沈见微眼神迷离,声音飘忽,“陛下的‘恩典’…不能辜负……我还能写……”话音未落,头“咚”地一声磕在书案上,差点掀翻砚台。
她猛地惊醒,看着被额头蹭花的一片字迹,欲哭无泪——这张纸,又废了……
【萧彻!我恨恨恨死你了!我快累死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呜呜!】
【莫欺少鬼穷,等我累死修炼成厉鬼,我要天天去你梦里吓你,让你天天做噩梦!我还要在你走夜路时突然冒出来,把你吓得摔在地上摔个狗吃屎!】
内心弹幕再次刷屏,充满了毫无威慑力的诅咒。
沈见微咬牙切齿的在纸上用力划拉,仿佛眼前的不是什么令人心烦的抄写,而是萧彻那张总带着似非似笑挑衅神情的面庞。
【我让你嫌我字丑!我让你罚我抄写!我让你阴阳怪气!】
而此时,皇宫御书房。
萧彻刚处理完几件紧急政务,揉了揉眉心。
侍立一旁的暗卫首领无声上前,呈上一份密报,正是关于沈府书房的“实时转播”。
萧彻展开,扫了几眼,嘴角抑制不住的开始上扬。
密报写得极其详尽,“沈编修戌时三刻开始抄写,神情悲壮如赴死。初时运笔滞涩,墨污宣纸三张,后渐入‘佳境’,然字迹…独具一格,似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大小悬殊,偶有墨团覆盖。期间以头抢案四次,蹭花字迹若干。亥时末,精神萎靡,对纸咒骂(无声),左颊染墨,鬓发半散,形貌狼狈,然斗志…尚存。贴身侍女桃红劝歇无果。沈大小姐中途咳血离场,未能再返。”
“呵……”萧彻轻笑出声,目光在“形貌狼狈,然斗志尚存”和“对纸咒骂”上流连。
他能想象出“沈知著”此刻是如何抓狂又不得不硬撑的模样。那份绝望中的挣扎和笨拙的“伪装”,在他眼中,竟比任何精心排练的戏剧都鲜活有趣。
“有趣,当真有趣。”萧彻心情大好地放下密报。
他当然知道沈见微在“装病”,也知道她字丑,更知道这三天十遍是强人所难——但是就是故意的。
看她明明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低头,看她绞尽脑汁拙劣模仿兄长字迹还要努力“示弱”,看她被逼到绝境又挣扎爬起来继续“战斗”……
这种掌控他人命运、欣赏困兽之斗的微妙愉悦,是枯燥政务中难得的调剂。
“李德全。”萧彻唤道。
“奴才在。”
“明日一早,再给沈爱卿送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去。就说…朕念他‘带病坚持’,忠心可嘉,特赐此物,望其‘再接再厉’,莫负朕望。”
不是要“示弱”吗?朕再给添把火,看你这戏如何唱下去。
萧彻愉悦地想,他几乎可以预见明天沈见微接到这“恩典”时,那副被雷劈中还要强装感恩戴德的精彩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