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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宫门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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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后半夜就停了,但寒气却仿佛钻透了殿宇的每一寸土木,凝滞在空气里,比落雪时更刺骨。晨光透过厚厚的窗绢,吝啬地投下灰白的光晕,非但没带来暖意,反倒照得殿内更显清寂空旷。
萋萋早早醒了,或是根本没睡踏实,眼睛底下带着青影。她蹑手蹑脚地拨弄了炭盆,添了些新炭,那火才不情不愿地旺了几分,吐出有限的热气。
“主,您醒了?”她见风华起身,忙过来伺候,声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和小心,“这秦地的炭,烧起来烟味都冲些,呛人。”
风华没接话,只任由她帮着整理衣裙。昨日那身繁复嫁衣已收起,换上了一身素净些的秦式深衣,曲裾绕襟,颜色是沉闷的靛青,料子虽不错,穿在身上却总觉得沉甸甸的,束缚着动作。
梳洗的水是外面值守的寺人送来的,冰凉刺骨。萋萋试了试水温,忍不住低呼:“这般凉!如何盥洗?”
送水的内侍眼皮都未抬一下,平板地道:“宫里规矩,冬日用水皆是如此。主若需温水,需自行吩咐灶房,另费炭火。”
萋萋还想争辩,风华已伸手掬起一捧水,冰冷的触感激得她指尖一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入国从俗,罢了。”
净面漱口,皆用这冰水,一番下来,手足都已冻得发麻。萋萋眼圈又红了,强忍着才没掉下泪来。
早膳很快送来。一鼎粟米粥,几块黑乎乎的酱菜,两张面饼,硬得能磕牙。与故国饮食的精巧细致天差地别。
萋萋看着食案,几乎要哭出来:“他们就给主吃这个?”
风华拿起一块面饼,慢慢掰开,放进粥里泡着。“能果腹即可。”她声音平静,“往后这样的话,莫要再说。让人听去,徒生事端。”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昨日那引路寺人的声音:“公子念至。”
门被推开,一股更冷的寒气涌入。嬴念站在门口,依旧是一身玄色深衣,外罩一件厚裘,身形挺拔,却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清冷。他目光扫过室内,在简单的食案上停顿一瞬,又落回风华身上。
萋萋慌忙跪下行礼。风华放下筷箸,起身,依着昨日匆匆学来的秦礼,敛衽微屈:“公子。”
嬴念走了进来,身后并未跟随从。他走到案前,看了眼几乎未动的粥和饼。“膳食不合口味?”他问,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风华垂眸:“初来乍到,尚在适应。”
“秦地苦寒,物产不比东方丰饶,饮食粗陋些。”嬴念淡淡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习惯就好。”
“是。”风华应道。
一阵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萋萋跪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
嬴念的视线似乎落在风华那身靛青深衣上。“这衣裳,还惯吗?”
“尚可。”风华答。
“宫里有织室,若不合适,可令她们改制。”他说完,又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转而道,“今日需入宫觐见君父。你准备一下。”
“何时?”
“巳时初刻。”他顿了顿,补充道,“宫廷礼仪,可还需人再讲解一二?”
“昨日那位女师已大致教过,应无大碍。”风华回答。那位教授礼仪的女官神色严肃,一丝不苟,每一个动作都要求得精准到位,令人疲惫。
“嗯。”嬴念点头,“君父近来抱恙,精力不济,觐见时间不会长。依礼应答即可,无需多言。”
“风华明白。”
又一阵沉默。他似乎并无太多话要同她说,今日过来,仿佛只是为了确认她是否还能按时去完成觐见这项仪式。
他目光再次扫过四周,最后落在那只枕边的粗陶罐上,停留了一瞬,却什么也没问。
“巳时初,会有车驾来接。”他说完,微一颔首,便转身离去。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像一阵冷风卷过。
门重新阖上,室内又只剩下主仆二人。
萋萋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抚着胸口站起来:“这位公子……话可真少,冷冰冰的,吓死奴婢了。”
风华重新坐下,看着泡软了些的饼,慢慢吃起来。“少言,未必是坏事。”
“可他……他都不问主昨夜睡得可好,用的可惯……”萋萋小声抱怨。
“他为何要问?”风华抬眼看她,目光清冽,“萋萋,记住,我们来此,不是做客的。”
萋萋噎住了,讷讷不敢再言。
巳时初,车驾准时停在院外。并非昨日那辆小车,而是一辆更为规制的宫廷安车,护卫也多了几人。
马车再次驶入那重重宫阙,这一次是在白日,却并未让人觉得明亮多少。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将通道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条纹,车轮碾过清扫过积雪的石板路,声音格外清晰。
觐见的地点在一处暖阁。虽比风华所居的偏殿暖和许多,但仍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苦涩地萦绕在鼻尖。
秦君确实病着,倚在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虽强打着精神,仍透出浓重的疲态。他受了风华的礼,说了几句例行的、关于两国交好、望你谨守妇道辅佐公子念之类的套话,声音沙哑无力。
君后坐在稍下首的位置,穿着华贵,妆容得体,却同样面色不佳,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不易接近的疏离。她只淡淡地夸了句“果然好仪容”,便不再多言,仿佛多看几眼都耗神。
嬴念立于一侧,垂眸敛目,神情淡漠,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
整个过程确实很短,不过一刻钟,便结束了。秦君显露出倦容,挥了挥手。
他们依礼退下。自始至终,风华未有多说一字,依着礼仪,做得一丝不苟。
退出暖阁,走在长长的回廊下,冷风一吹,方才那点暖意和药味瞬间被驱散。
“做得尚可。”嬴念忽然开口,声音不高,落在空旷的回廊里。
风华侧目看他,他目视前方,并未看她。
“谢公子。”她轻声回应。
“秦宫规矩多,耳目也多。”他继续走着,声音平淡无波,“安分守己,可保平安。”
这话像提醒,也像警告。
风华正欲开口,忽见前方廊道转弯处,一行人簇拥着一位锦袍男子而来。那男子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容与秦君有几分相似,却更显精明外露,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扫过来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嬴念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哟,这不是念侄儿吗?”那男子笑声朗朗,却莫名让人不舒服,“这位便是新入宫的侄妇吧?果然标致。”
嬴念微微躬身:“王叔安好。”
风华立刻知晓,这便是那位权倾朝野的安临君嬴曜了。她依礼敛衽:“见过安临君。”
安临君走上前来,目光毫不避讳地在风华身上转了几圈,那笑意更深,却未达眼底:“不必多礼。如今是一家人了。你远道而来,可还习惯?若有哪里不便,尽管开口,莫要委屈了自己。”他语速不快,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从容。
“谢王叔关怀,一切尚好。”风华垂眸应答。
“那就好。”安临君点点头,又看向嬴念,语气依旧亲热,却透着一丝别样的意味,“念侄儿好福气啊。得了如此佳偶,更要用心些,莫要辜负了君父和……王叔我的期望才是。”他特意在“期望”二字上略略加重。
嬴念面色不变,只道:“王叔教诲的是。”
“嗯。”安临君似乎满意了,又瞥了风华一眼,这才笑着带人离去。那一行人脚步声远去,回廊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和一丝压迫感。
待他走远,嬴念才继续举步,速度似乎比刚才快了些许。风华沉默地跟上。
直到走出那片宫苑,登上等候的安车,他都未再发一言。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
萋萋在车内小声问:“主,方才那位是……”
“安临君。”风华吐出这三个字,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宫墙。那位王叔“亲切”的关怀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隐隐的威胁。她想起嬴念那句“安分守己,可保平安”,此刻品来,更有深意。
这位权臣,恐怕就是那“不安”的源头之一。
回到偏殿,已是午后。膳食依旧简单粗糙。
一下午再无他事。风华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方小院里日影西斜,光秃的树枝在冷风中颤抖。萋萋试着将殿内擦拭得更干净些,却发现处处都蒙着一层擦不掉的冷清。
傍晚时分,忽有寺人送来两床厚些的被褥。
“公子念吩咐送来的。”寺人放下东西,依旧面无表情地退下。
萋萋摸着那厚实柔软的棉被,脸上终于有了点喜色:“主,公子他……还是惦记您的!”
风华看着那两床被褥,默然片刻。这或许是他身为未来夫君的一点责任,或是基于最基础的体面,又或是……一丝极微末的、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怜悯?但风华想应是体面
但在这冰冷的秦宫里,这一点点物质的改善,竟也显得珍贵。
夜里,寒风依旧在殿外呼啸。
萋萋铺好了新被褥,又将炭盆拨得旺了些,殿内终于有了些许暖意。
“主,早些安歇吧。”萋萋吹熄了灯,只留榻边一盏小烛台。
黑暗中,风华听着风声,久久未能入睡。今日所见所闻,秦君病体、君后疏离、安临君隐晦的威压、嬴念冰冷的提醒……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在这深宫之中缓缓张开。
她翻了个身,手指触到枕边那只粗陶罐,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活下去。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在这里活下去,似乎比想象中更难。
她闭上眼,将那片冰凉攥入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