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判决书 ...
-
2007年的初雪来得又急又猛,灰白色的雪粒子被北风卷着,抽打在县法院灰扑扑的水泥外墙上,发出细密而坚硬的声响。余明月跟在母亲张桂枝身后,推开那扇沉重的、裹着绿色人造革的大门,一股混杂着陈旧文件、廉价消毒水和无数焦虑呼吸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咙发紧。
暖气片在走廊两侧嗡嗡作响,烘烤着空气,闷得人头晕目眩。桂枝找到靠墙的一张长条木椅,示意明月坐下。她自己却站得笔直,身上那件出庭专用的藏蓝色化纤套装,领口和袖口已经磨得起毛,颜色洗得发乌。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平视着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标着“第三民事审判庭”的木门,像一尊历经风霜却不肯倒下的石像。
余明月攥着书包带,手心全是汗。她偷偷打量着四周。长椅上挤满了人,大多是女人,脸上刻着相似的疲惫、愁苦或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在低声啜泣,婴儿细弱的哭声在沉闷的空气里像蚊子哼哼。远处,两个穿着同样不合身西装的男人凑在一起抽烟,烟雾缭绕中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哐当”一声轻响,审判庭厚重的木门开了。一个夹着公文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探出头,目光扫视一圈,落在张桂枝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和催促。那是父亲余建国请的律师。
桂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本就僵硬的脊背,迈步走了进去。余明月赶紧跟上。
审判庭比走廊更闷热。高高的审判台后,端坐着一位女法官,约莫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锐利,像手术刀。她面前摊着厚厚的卷宗,几乎将她淹没。父亲余建国坐在被告席上,穿着簇新的、明显不合身的藏蓝色西装,领带打得歪歪扭扭,勒着他粗短的脖子。他罕见地刮了胡子,露出青色的下巴,头发也精心梳过,抹了过多的头油,在日光灯下闪着湿漉漉的光。他坐得很直,双手放在膝盖上,试图做出庄重的姿态,但那身崭新的行头套在他身上,反而像一层滑稽的铠甲,衬得他更加局促不安。看见她们进来,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目光却闪烁了一下,最终落在了法官案头那个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瓷茶杯上。
庭审过程冗长而沉闷。律师的陈述像裹脚布,充斥着“感情破裂”、“分居多年”、“无和好可能”之类的套话。桂枝很少发言,只在法官询问时,用那种带着砂砾质感的、简短的词语回答:“是。”“没有。”“不同意调解。”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砸在空旷的法庭里。
轮到父亲陈述时,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表演式的诚恳:“法官同志,我…我是有错,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孩子都这么大了…”他目光转向余明月,试图挤出一点温情,“二宝,爸…爸以后一定改…”
余明月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鞋面上溅着几点来时的泥浆。胃里一阵翻搅,父亲身上那股廉价头油混合着新布料的味道,隔着一排座位都让她窒息。她想起那半截玫红的口红,想起蓝皮笔记本里那张写着“二宝奶粉”的汇款单,想起奶奶家院子里举起的铁锹寒光…喉咙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余明月。”法官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和,打断了父亲未完的表演。她推了推金丝边眼镜,目光透过镜片落在余明月身上,“你是余明月同学吧?”
余明月被迫抬起头。法官的脸在金丝眼镜和堆积如山的卷宗后显得有些模糊。
“根据程序,需要询问你的意愿。”法官的声音放得更缓,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现在,你父母的情况你也了解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法院最终判决他们离婚,”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更委婉的措辞,“你愿意跟随父亲余建国生活,还是母亲张桂枝生活?”
空气瞬间凝固了。暖气片的嗡鸣声被无限放大,震得余明月耳膜发疼。她能感觉到父亲投来的、带着灼热期盼的目光,像两根烧红的针,刺在她脸颊上。母亲依旧站得笔直,侧脸对着她,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只有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出青白的颜色,像寒冬里冻僵的枯枝。
余明月的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她死死盯着法官案头那个白瓷茶杯。杯壁内侧凝结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在日光灯下闪着微光。其中一颗承受不住重量,终于沿着光滑的杯壁缓缓滑落,拉出一条长长的、透明的痕迹,最终消失在杯底深褐色的茶渍里。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审判庭里静得可怕,连暖气片的嗡鸣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父亲律师不耐烦地轻咳了一声。法官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
“我……”余明月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法庭里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我跟妈妈。”
“为什么?”法官的声音依旧温和,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似乎锐利了一瞬。
余明月终于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身旁的母亲。张桂枝依旧保持着那个笔直的姿势,侧脸对着她,下颌线绷得像刀锋。日光灯惨白的光线勾勒着她鬓边新添的、刺眼的白发。余明月的目光顺着她瘦削的肩线向下,落在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上。那双手粗糙、干裂,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洗不净的油污。右手食指的指甲缺了一小块,边缘参差不齐——那是去年冬天,为了凑够最后一笔律师费,母亲在冰冷的车间里连续加了三个月夜班,有次在流水线上累得睡着,头发被卷进高速运转的传送带,生生扯掉一大块头皮时,她为了挣脱,手指拼命去抓滚烫的轴承,指甲被硬生生掀掉一角留下的。
“因为……”余明月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法庭的寂静,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残酷的直白,“妈妈从来不问我选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法庭里碎裂了。法官握着的钢笔尖在记录纸上顿住,洇开一团深蓝色的墨迹,像一朵迅速扩散的乌云。父亲余建国猛地抬起头,脸上那种精心维持的、带着表演性质的恳切和期盼瞬间崩塌,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迅速蔓延的灰败。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身崭新的西装,此刻像沉重的裹尸布套在他身上,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他眼里的光,那点强行点燃的、试图挽回些什么的光,彻底熄灭了,变回晒谷场上那种冰冷的、空洞的灰烬。
张桂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只有离她最近的余明月,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动摇。那挺得笔直的脊背,在女儿话音落地的刹那,似乎有万钧之力压下,让她几乎难以支撑。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指关节的苍白褪去,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然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脸。
那张被生活刻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欣慰。只有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像被冰雪彻底覆盖的荒原。然而,就在她转向余明月,目光与女儿短暂交汇的刹那,余明月清晰地看到,母亲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角,难以抑制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一下抽搐,快如闪电,却又沉重得如同山峦倾覆,瞬间击碎了那层冰封的平静,暴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疲惫、委屈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虚空。
法官手中的法槌终于落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闭庭!”
走出法院大门,风雪更大了。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带着针扎般的刺痛。判决书薄薄的两页纸,被桂枝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洗得发白的棉布内衣口袋里。她站在高高的法院台阶上,望着眼前白茫茫一片的街道,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她忽然蹲下身来。在余明月错愕的目光中,母亲伸出手,冰凉粗糙的手指碰到她脚踝处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桂枝低着头,专注地解开余明月那双旧帆布鞋松散了的鞋带。她的动作有些笨拙,手指因为寒冷和长久劳作的僵硬而不太灵活。鞋带被她用力系成了一个死结,一个紧紧的、几乎不可能轻易解开的死结。
系好鞋带,桂枝依旧蹲着,没有立刻起身。风雪卷起她灰白的鬓发,拍打着她单薄的藏蓝色外套。她就那样蹲在冰冷的台阶上,仰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女儿。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迅速融化,像一滴迟来的、冰冷的泪。
“明月,”她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暖意,“妈带你吃羊肉泡馍去。”
她站起身,没有拍打身上的雪,径直走下台阶,踏进没过脚踝的积雪里。余明月看着母亲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那背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瘦小,却像一根深深扎进冻土的标杆,倔强地指向风雪深处。她低头看了看脚上那个系得死紧的死结,又摸了摸贴胸放着的那支小小的体温计。冰冷的金属外壳,似乎被捂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迈开步子,追着风雪中那个瘦小却坚定的背影,踏入了白茫茫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