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释怀 ...
-
“洛景繁。”
这是陈烬第一次赤裸裸的叫出这个名字。
而阅历丰富的洛景繁怎会不懂,这是一种从言语上宣告的地位平等,这一刻陈烬在他面前不再是孩子,也不能是孩子。
他怔愣在原地,耳边有几秒响起轰鸣的电流声,眼皮沉重,他无力抬眼,他看不见陈烬的表情也听不见他后面说的话。
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十一年前,在海岛的那个悬崖边,另一个和陈烬此刻近乎一摸一样的眼神。
是祝屿。
他忽然明白了,当年祝屿那汹涌热烈的眼神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情绪。
可是不行。
在他眼里,祝屿是弟弟,也只能是弟弟。
此刻他面对陈烬赤裸裸的剖白,他不可谓不心动。
可他实在是分不清,若是没有这张和祝屿极其相似的脸,若是祝屿没死,他没有愧疚,没有铭心刻骨的想念,日日夜夜的懊悔,他还会不会对陈烬卸下心门上的锁,叫他撬开一道裂缝。
他的脑子乱的像是一团紧紧缠到在一起的毛线,找不到开口也找不到出路。
当年祝屿看见录取通知书狠狠哭了一通,质问他是不是走出这个海岛就再也不回来了。
祝屿成绩不好,岛上教育资源有限,他的成绩很难考出去。
他还记得,他对祝屿说“我是你哥。”
“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等我大学毕业,就回来接你。”
洛景繁和祝屿亲,对祝屿好,但他始终没忘了,他首先是他自己,其次才是哥哥。
他永远是自己的第一责任人,他首先要考出去,要先能靠自己活下去。
他要先把自己强大起来。
否则他现在就是一个许诺又不实现的渣滓。
不过虽然过程不同,但结果并没有差异,他确实没有实现他亲口许下的承诺。
洛景繁背靠衣柜,只觉得双腿发软,心脏骤然紧张,麻木僵硬之感从胸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听见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不断吐出冰冷的字句:“我把你当弟弟,我比你大了快九岁,我怎么和你在一起。”
他当年甚至没让祝屿说出口。
如今他怎么有脸答应别人。
陈烬依然不放弃,他说他三千米能跑第一,说他年轻,说他身体肯定好,说他长这么大从来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人,洛景繁是第一个。
洛景繁空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头疼的快要炸开,他等不下去陈烬说完,憋了一口气,低吼道:“可我是你哥……”
“那不是亲的!”陈烬攥住他的肩膀,“我们才认识不过几个月,而且都是成年人,差了十岁依然相爱的人大有人在为什么我不行!”
陈烬着急,满是哭腔,他不懂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洛景繁总是由着他接近又无情拒绝,到如今那心意叠了一层又一层,每天见到洛景繁就像心里长了草,想说说不出,想拔拔不掉。
可洛景繁把他的喜欢归类成错觉。
“世界上比我好的男人多的是。”洛景繁冷静下来,言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只是他依旧垂着头,头发遮挡着,陈烬看不到脸,叫人分不出喜怒。
“又或许你根本不喜欢男人,只是这阵子我们住在一起让你误会了,等你步入社会,有了工作,你会在你的圈子里遇到你真正喜欢的同龄人。”
“而不是把心思都放在我这么个大叔真上。”
“我喜欢的……”陈烬放开他,后退两步,靠在墙边,失魂落魄般喃喃道:“褚磊,第一个追的是我,我没同意,所以他一直记恨于我。”
“他说他从未看走眼,看你是,看我也是,哥你怎么不信呢。”
洛景繁苦笑,不再分辨。
他说他累了,想要休息,态度强硬的送了客。
这次他没再像上次一样,把陈烬囫囵个的从家里赶出去。
这次换成他逃跑了。
他去别墅找到李森眠,问他还需不需要再画一幅,李森眠当然说好。
这次的画是一幅背影,洛景繁穿着淡棕色高领风衣,指间夹了一根香烟,微微回眸,露出半个侧脸,脸上是道不明的惆怅。
李森眠很喜欢他脸上的故事感,当年祝屿去世时他一眼便看上洛景繁的气质,虽然此后他为洛景繁作画无数,但他永远最喜欢最初的那幅《少年》。
直到今天,他又在洛景繁眼中看到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
那个孤寂又内敛,沉稳又忧伤的眼神。
这些年来,他其实很少关心这个姐姐留下的孩子。
当年姐姐去世,他把洛景繁接到身边,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个算得上孤儿的孩子。
他看出洛景繁眼中的倔强,看得出他的疏远,所以他没打算和这孩子走的怎么亲近,他带着三分怨恨,四分冷眼旁观,定期通过作画这种方式给洛景繁补贴一些钱,完成当年姐姐交付给他的嘱托。
但他知道,自己何尝不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作画中,通过洛景繁和姐姐五官中丝缕的神似来缓解自己对姐姐的思念。
直到今天,洛景繁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他面前不经意间展露出来之时,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没爹疼没娘爱的孩子,孤儿一般长这么大,必然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吃了许多的苦。
他熟悉洛景繁的每一种表情,也乐得观察,他敏锐的嗅出洛景繁的异常,便让阿姨把别墅里那间最私密的卧室收拾出来,留给洛景繁休息,再三纠结下又给裴夜去了通电话。
洛景繁刚到别墅那两天,一直在陪李森眠作画。
画稿初步完成的那天,他回到卧室,倒头便睡,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他就这样近乎昏睡的在床上躺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醒来发现床头有温热的牛奶和煎过的面包片,想来是阿姨进来放的,抓起杯子喝了一口,温热下肚,胃里隐约的刺痛缓和许多。
他捏着牛奶和面包走出屋子,正直黄昏,太阳要落不落的挂在天边,别墅的落地窗洁净非常,夕阳洒进来,李森眠正坐在院子的躺椅上赏日落。
许是睡够了,他见着舅舅竟也不那样反感,推了门走去庭院,坐在李森眠身旁的那张椅子上。
“醒了?”李森眠问。
“嗯。”洛景繁在摇摇椅上躺下去,舒展的伸了个懒腰。
李森眠笑道:“新下来的金芽,尝尝?”
洛景繁眯眯眼睛,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清冽回甘,并不苦涩。
“嗯,好茶。”他施施然点评道。
“走的时候拿上一罐,把咖啡换了。”李森眠不曾回头看他,双眼始终盯着落日:“你也快三十了,平时注意点自己的身体,咖啡对心脏和胃都不好,就你那小身板子趁早戒了。”
李森眠声音淡淡的,洛景繁愣了一会,觉得这人有些陌生,而后也淡淡的应了声好,在心里诽谤一句,这不是你让我节食减脂的时候了?
“舅舅知道你不喜欢女人,所以一直没催你结婚。”
李森眠抿了一口茶,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叫洛景繁汗毛差点竖起来,没等反驳什么又听他说:“有合适的对象就处一个,男的也好女的也好,我不干预你的事情,但你就这么一直飘着,没个家,总不是个办法。”
说着,他把一串钥匙放到二人之间的小桌上。
“上次酒会上搅局那个小子挺不错的,我找人前后打听过,除了他爸有点麻烦,这小子人品什么的都没问题。”
“带着他搬新房子里去吧,我那栋房子你知道的,离医院稍微远一点但好歹宽敞,你们住在一起,总不好委屈着人家。”
洛景繁当然知道,李森眠在文锦家隔壁给他买过一套房子,和文锦家格局差不多,也是上下二层,早就装修好了一直在那放着,说他什么时候愿意随时可以来找他拿钥匙。
他看着手里的钥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晚风有些凉,吹的他刚睡醒的脑袋无比清醒。
他忽然看不透眼前这人,之前李森眠和他打听陈烬,他以为是惦记上这小子给他当模特,左防右防的不想让他知道,没想到……
他抿抿唇,笑的有些勉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实一些,放下茶杯的手藏到身后,握了拳堪堪止住颤抖。
“舅舅别开玩笑,那小孩真被我赶走了。”
“而且我也……”
他想说我对他也没意思。
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他从前最擅长隐藏情绪,如今不知怎的,一句谎言也说不下去。
哪怕陈烬并不在这里。
“其实当年,祝屿就算没在悬崖上落下去,他也会死。”
李森眠一句话打破这夕阳西下时难得的平静,他嗓子沉下去,暗淡道:“只是时间问题。”
祝屿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疾病,那年他十五,洛景繁十八,一个马上中考,一个即将高考。
祝屿怕影响洛景繁高考发挥,和母亲从医院回来后便一把火烧了检查报告。
在洛景繁离开海岛前他拒绝化疗,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少年美好的模样,加之他从小便体弱,洛景繁没看出那是一副病人的身体。
洛景繁考上大学的那一年,祝屿没找到合适的配型,独自去山顶散心的时候,不慎滑倒,坠崖而亡。
李森眠平静的讲完那一切,像是一个曾在心里模拟过无数遍的故事,叫洛景繁一时间分不清真假。
寥寥几句,信息简单明了,可洛景繁却消化不了。
李森眠继续又说:“就算那天他没去山顶,他的病也活不过一年。”
“他当时总说,哥哥在前程和他之间选择了前程。”
“是啊。”洛景繁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心,舌头离家出走了一般,断断续续道:“我……确实选择了前程,忽略了他。”
若是当时他知道,会不会就可以带着祝屿来市里看病,这里看不好还可以去更大的城市,总好过叫祝屿在那个小小的落后的海岛上等死。
“自责了?”李森眠侧过头,自上而下看着他这便宜外甥,看着他眼眶里泪花打转,又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良久,等到洛景繁的眼泪无声撒了一地,他才开口说:“当时你在或者不在,知道或者不知道,本质上并不会改变什么。”
“假如”只是人们在追忆过去时的美好愿景,但若真的重来一次,洛景繁心里明白,以当时的医疗技术和祝屿的病情来看,结局不会因为他就改变什么。
“你以为他是被拖垮的?”李森眠摇摇头:“你大一的第一个学期,我领着祝屿在北京的医院跑了个遍。”
“舅舅?”洛景繁红着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李森眠。
李森眠抬手在他脑袋上按了一下,斥道:“你以为你舅我真那么丧良心?整天就知道赚钱?”
不然呢?洛景繁心说,这么多年你不一直利用我赚钱呢吗?
“当时我在北京认识的朋友都找了个遍,配型也都做了,祝屿爸妈两头的亲戚能找的都找了,最后就配上一个,但那小孩太小了,不符合捐献要求,没办法。”
洛景繁又低下头,神色不明。
李森眠想了想说:“你捡回家那小孩叫,陈烬吧,长得和祝屿有几分像,我看一眼就知道你为什么把他带在身边。”
“你是不是把他当成长大的小屿,我不猜测。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祝屿的死,本质上和你没直接的关系,这里没有拴住你脚腕的绳索。”
“当时我领着他在北京玩了一圈,各大景点都逛了,他问我哥哥考上大学是不是就在这样的城市上学,我告诉他是,你猜,那小孩和我说什么?”
洛景繁冷笑一声,言语间充斥着被眼泪浸染的鼻音:“什么?他不怪我没带他走?”
李森眠摇摇头。
“他说他爱你,但爱应该是托举,而不是绊脚石。”
“他说你应该选择前程,他支持你。”
……
从李森眠家出来的时候,洛景繁觉得今晚的夕阳莫名的美。
血红的残阳覆盖了半个天空,云彩被火烧过一般,丝丝缕缕的点缀其间,色彩浓烈,叫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半个小时前,他在李家别墅里放声痛哭。
之后,他仿若新生。
祝屿的死就像是一根刺,穿在他的心脏里,叫他这么多年只要提起这个名字连心跳都在痛。
但是如今,血刺拔除,只留下些许疤痕,等待时间来让其生出血肉。
这么多年,拉住他的是祝屿,到头来,推他一把的也是祝屿。
到家的时候已经将近七点,洛景繁打包了两份陈烬爱吃的菜,又去小吃街要了一堆炸串,叮嘱店家用保温袋套好了,保安大爷笑他矫情,就这么几步路就到家了,能凉哪去?
洛景繁不跟他辩驳,只问他茶叶喝完没,大爷说还剩个底,洛景繁转手把从李森眠家里顺出来的两罐金芽给了大爷一罐,给大爷哄的直乐,说你家那小的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这四五天都没看见他。
洛景繁心里咯噔一声。
他连忙掏手机给大爷看照片,问道:“你说的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