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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家乡的文旅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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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去年冬天,海梨的家乡哈尔滨火了,今年她也从工作的南方,回到了老家凑热闹。
在年轻人逃离东北的大潮中,海梨抛弃了自己的家乡,而今却在她备受瞩目时凑了上来,多少有点心虚。
好在小个子鹅蛋脸的她,被当成了“南方小土豆”,处处享受外地人的待遇。
今晚的中央大街恐怕有一亿人。人群像一块巨大的年糕,帽子成了各色的豆。
要在这时让两个认识的豆碰到一起,那可真是个小概率。
而她就在这样的人潮中,和赵鹤城相遇了。?
正文第一章
海梨举着糖葫芦,咬着马迭尔冰棍,熟悉的奶香融化在舌尖。踩在锃亮的面包石上,看人群磨踵擦肩,黑压压一片,人们散发出的白气混杂一起,分不清南北。
百年老建筑的阳台上响起了音乐,她一抬头,俄罗斯小伙儿抱着手风琴出现在聚光灯下,五光十色的射灯挥洒在人群头顶,充满异域风情的服装闪耀着彩光,小伙儿像国王临城,城下一片欢腾。
《喀秋莎》熟悉的旋律响起,海梨凝视着手风琴,风箱的波折处,仿佛看见一个少年在拉琴……
她不由地跟着吟唱,眼睛直勾勾的,没了焦距。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是赵鹤城的父亲在唱歌,他坐在热炕上,大人们给他打着拍子,瓜子壳的焦香飘满屋,那是过年的味道。炕中央的火盆里飘出烤土豆的香气,太姥姥拨动铲子,撩起星崩火星。
海梨身披一条黄色薄纱,额头点了口红点,脖颈左晃右晃,薄薄翅膀的金属蝴蝶发夹在头顶颤动,灵动双眸似要飞出眼眶,逗得大人们掌声连连。海梨跳的是新疆舞,暑假花钱学的,大人让表演,海梨就给来一段。这时有人喊——
“鹤城!”“鹤城!”
“你也整一段手风琴!”
坐在炕头不动坑的少年是被他爸给踹下炕去的。
“大大方方的!学学你小妹!”
赵鹤城搬了凳子踩上去,那时他也不过十三四,背影瘦成一条,细胳膊细腿的,把那巨大又复杂的手风琴抱下来时,海梨真怕他摔跤,于是就在他身后护着,一仰头,那手风琴上的积灰便像雪沫一样飘落下来。
他的十指搭在琴键时,那么修长,海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十根短粗胖,打消了对手风琴的觊觎。
那美妙动人的俄罗斯旋律从赵鹤城翻飞的指间溢出,当他的风箱收紧,怀抱合拢,风箱的褶皱抖起来,海梨有种错觉,那异域风情的曲调好像是从他怀抱里散发出来的。
小时的赵鹤城,嘴唇像彩绘描成的俄罗斯套娃那样饱满,他拉琴时眼和手可以不往一处想,他的巧手在琴上做将军,他的黑眸在地上做逃兵,海梨像个八音盒的小人儿般旋转,可她完全踩不上点,他的琴音便更乱了,他将就海梨,海梨将就他,哄堂大笑中,闹出两个大红脸。
好容易跳到曲毕,他重重弹下琴键,收音干脆利落。海梨得救般扑进母亲的怀抱,掌声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小脸上,她从母亲的臂弯里窥视着他,赵鹤城把琴搁到柜盖上,板着脸,掀门帘就走,好像谁惹着了他。
那次以后,海梨迷上了乐器,她认定,所有的乐器都要用拥抱才能演奏得美妙。
后面的人撞了海梨一下,海梨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年糕”里挤来挤去,她手里还拿着糖葫芦,好怕扎到人,想方设法钻出了人群。
人们都被俄罗斯表演给吸引走了,街角的胡同便得以片刻宁歇。一阵冷风刮过,好像胡同在大喘气。风卷起雪沫刮到她脸上,难道下雪了?海梨仰头细看雪的来处,原来是冰雕上的浮雪。
那是一尊小鹿冰雕,剔透的身体里蕴含着绿光,小鹿转头看她,颈上的线条优美,大大的眼睛亮晶晶,耳朵向上竖着,仿佛正往深林处聆听。
海梨小时见过鹿,就喜爱上了鹿,文具盒是鹿,橡皮是鹿,海梨有一个玩偶小鹿,海梨妈说她小时候找不到它就不睡觉。
松花江水清澈,冻出的冰最通透,也是雕塑人手艺精湛,让小鹿栩栩如生,可它的逼真给它惹了麻烦,它的鹿角给掰掉了,不知断到哪里去了,这一瞅就急坏了她。
身后的俄罗斯舞曲转而急促,海梨围着冰雕团团转,好像自己家珍爱的东西让人给弄坏了。
终于,在不远处的一处砖缝里,她找到了那块透明的断角。海梨捧着它来到冰雕前,掏出包里的保湿喷雾,好在喷雾还没冻,她踮起脚,将鹿角的断裂处对齐,在它四外圈喷上水。
喷雾化成水,迅速结成冰,当断裂的鹿角在她手中一点点与冰雕凝结,海梨感受到了手里的断冰慢慢与冰雕黏在一起,这种牢固的感觉使她平静。
恍惚间,她抚摸冰雕的手,忽然变成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少年的手冻得通红,手里的小铲子在冰雕上飞舞,碎琼纷飞间,他的睫毛落满了雪。
那一年姥姥来电话:“你小哥问我,说都放寒假了,小梨怎么还不来?我说小梨说了,老家没安网线,不爱来。这不,你小哥给你做了十二生肖,鼠牛虎兔,雕得跟活物一样,他叫我跟你说一声,再不来冰雕就化了。”
每年的寒假,妈妈都要给学生补课,没时间带海梨,海梨就被送到横道河子,这是惯例,后来电视都要连网,姥姥家的电视里没有好节目,她就不怎么爱去了。
听到姥姥说有好玩的冰雕,海梨风风火火地赶到了横道河子,姥爷把她接进屋时,赵鹤城坐在炕沿上,姥姥正给他“挑水疱”,他的耳垂上冻出指甲盖那么大的透明水疱,要用烧红的针放出来才行。姥姥边弄边骂:
“你这小子,真是个犟种!外面冰天雪地的,就穿个单衣,傻狍子,等你老了病就来找你了!”
海梨扔下书包凑上去看他的耳朵,针尖穿过他薄如蝉翼的皮肤,一股水流了出来。
“小哥,疼么?”她问。
赵鹤城不答,催促着姥姥:“大姥姥,好了吗?”
“好啦!”
姥姥一放开他,赵鹤城就像猴子一样跳下地,抓起她的手就跑!
“小梨!带你看龙!”
镇上的雪下起来不要命,到膝盖,有时候齐腰,这些雪就成了海梨和赵鹤城的宝藏。一开始他用雪雕动物,鼠牛虎兔,龙蛇马羊,海梨看见他从一片雪堆里抠出各种形态各异的小动物,变戏法似的,海梨怀疑那些雕塑本来就藏在雪里,只不过是被他挖出来了而已。
后来海梨学了一个成语,叫“胸有成竹”,海梨认为这个词儿,就是形容他在雕塑上的天份。
他俩经常一起跑没影,去林子边,去泡子里,雕房子,雕小桥,他负责雕,海梨负责捣乱。俩人专找僻静处,是怕雕出来的雪雕让淘孩子给毁了。他俩有一片秘密池塘,赵鹤城在冰面上抠迷宫,在迷宫里弹弹珠。他偶尔真在冰面上抠出一条龙来。
赵鹤城生就不怕冷,冬天还能光膀子下水游泳,就穿一条裤衩……海梨在十七岁的时候见过。
回忆被一阵吵嚷中断,海梨望着被自己粘好的冰雕出神,不知在想什么,天很冷,她的耳根却热起来。
“老师,这边需不需要修一下?”
恍惚间,一个名字随着北风刮进了耳朵。
又有人喊:“鹤城!这边的冰雕脚趾断了。”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海梨僵住了。
电光火石间,她有了预感,她感觉他就站在自己身后,她感觉她在融化。
手里一松,喷雾瓶子清脆落地,咕噜咕噜滚下去。她听到瓶子被人捡了起来。
可海梨不敢回头,脚上像是也被喷了水,在这零下二十度的地面上寸步难移。
那声音熟悉又陌生,好像上辈子听过。
“小梨?”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进静脉般准确地扎进了海梨的耳朵。
另外一个咋咋呼呼的男声盖过了那个声音——
“海梨?那女的是海梨吧?我没看错吧?”这道声音也挺熟悉。
海梨缓缓转回身去,一眼就看到了赵鹤城。他双手插着兜,脖子上围着一团亮眼的红围脖,他打远朝她望过来,眼里有愕然,俄式餐馆的暖黄灯光照亮光滑的面包石,他棕色的皮靴踩在那片暖黄的地面上,记忆里没觉得他这么高。
天空突然飘雪。
簌簌雪花,纷纷扬扬,游客们开始欢呼,大雪终于被他们等来了。
有人推开餐馆的门,门上的风铃“叮铃叮铃”,海梨听到来自遥远时空的火车铃。
铁道口指示牌乱糟糟地戳着,红色的大大的“停”字醒目,轨道灯变红,闸网缓缓打开,他俩的雪地靴双双停在一齐。
十七岁那年大雪纷飞的寒假末,海梨背着书包准备回城里,赵鹤城来送,他拎着她的书包,总有话聊的两个少年,今天破天开荒地沉默。
风夹着雪沫子掀起海梨的刘海,海梨回头望了望,镇上的俄式黄房子,它们整整齐齐,古朴又可爱,在皑皑皑白雪中像奶油里戳着的一枚枚奶酪。
“那围脖我可给你织了三个月。”
火车铃淹没了海梨的咕咕哝哝,可怜她这句话憋了一路,憋得脸涨红。
那时他已经高出海梨一头,儿时脸上的皴红早已褪去,他的皮肤像松花江上刚采出的冰块,鼻尖闪着光。
黄房子的烟囱里冒起炊烟,先是一两家,等海梨终于决定要开口时,海梨发现炊烟已经连成了片。海梨深呼吸,揪着手套,问:“你为什么没有戴?”
他的雪地靴的毛边沾满了雪,雪随着羊毛的结块而裂开了。
“宣红的,太女气。”
一阵白毛风刮过,海梨冷得牙齿发抖。
“那我送别人!”她手心朝上,伸到他面前去逼问:“围脖呢?还我!”
“给马小六了。”霜雪落在他冰凉的嘴唇上,落在他轻轻皱起的眉头上。
他不耐烦的语气伤了海梨的心。
“那你……那我……”
他打断她:“就到这儿吧,再说就说多了。”他把书包递还给海梨。
海梨的手也开始抖,火车猛然驶过,她感觉车厢从自己的心里穿过去了。
她低下头,眼泪倏地落进雪里,烫出一个无人知晓的洞。
信号灯变绿,红色停车牌上落了雪,油漆红得更刺眼,闸拦缓缓打开。
十七岁的寒假结束了。
在杭州考教师编那阵子,压力大,有一回连续失眠三晚终于入睡,就梦到了他。梦里他们还在横道河子车站,满地白雪,他抢过红围脖绕到脖子上,抬腿就跑。海梨又气又想笑,拼命追他,雪地吱吱嘎嘎响,他步子放慢等海梨,看海梨羞红着脸上手来拽,他笑着捂住围脖不肯撒手。
他回头冲她笑,雪白的牙齿,桀骜的笑纹,围脖红得刺眼。
美好的场景总在少女的春梦中,每个人对年少时的感情都添了滤镜。海梨为这滤镜,实实在在徘徊了好几年。儿时有多亲密,他的那句“再说就说多了”就有多锋利。
从那以后,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冰场,她穿梭在冰冷苍白里,划下无数凌乱的刀痕。海梨在逃离东北的浪潮里灰溜溜地走了,在南方的都市里流放自己。她的鼻炎在江南自愈,她的身体适应了炎热潮湿的空气,终于,她在杭州的一所小学里成为了一名音乐老师,海梨爱杭州,爱她的工作,她的梦想是考上伯克利音乐学院,在异乡扎下她的根须。
可寒假又来临,她又回到了漫天飞雪的哈尔滨,有赵鹤城的,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