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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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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定安侯府,沈逸呈端坐马车内并未立即起身,目光先扫过韶湘如方才坐过的位置。
他眉心微蹙,车厢内似乎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香气——
那味道甜腻得令人心烦,偏又挥之不去,像是要钻进他衣襟里似的。
“银灯。”他冷声唤道。
一少年应声而至,在车外垂首待命。
沈逸呈眸光清冷地掠过软垫上那处浅浅的凹陷,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让人听不出情绪来:“都换了吧。”
银灯深知主子的习惯,当即会意。
待沈逸呈下车后,银灯立即着人将车内软垫尽数撤换,连带着韶湘如用过的布巾酒水,一并清理得干干净净。
沈逸呈连晚膳都未用,径直去了净房。
足足沐浴了半个时辰,直到肌肤搓得泛红,才觉身上那股恼人的脂粉气终于消散。
他披着素白中衣从浴池中起身时,水汽氤氲间露出一截劲瘦腰身,水珠顺着肌理分明的背脊滚落。
待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文,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烛火在他清冷的眉眼间跳动,映得那执笔的指节愈发修长如玉。
“唤烛生来。”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冷冽。
不过片刻,一个身着靛青短打的少年恭敬立于案前。
银灯和烛生是侯府管家的双生子,银灯在沈逸呈跟前伺候,烛生专司些不便明言的差事。
“侯爷有何吩咐?”
沈逸呈手中书卷未放,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说道:“去查查那个韶姑娘。”
烛生会意,当即从袖中取出一本牛皮册子双手奉上:“请侯爷过目。”
“这是何物?”沈逸呈眉头微蹙,目光终于从公文上移开,扫过那本册子。
“回侯爷,此乃韶姑娘的生平记事。”烛生垂首禀道,“近日韶姑娘常在隗聿出没之处现身,小的想着侯爷或许需要,便先行整理了这些。虽未尽详实,侯爷不妨先过目。”
沈逸呈并未伸手去接,冷眼扫过那足有半寸厚的册子,声音陡然一沉:“未尽详实?你是嫌府上墨锭太多,无处消磨了不成?区区一个尚书之女,就这点年纪,该是何等丰富多彩的经历才能叫你编纂成册?”
他怕是连鸡毛蒜皮的琐事也给尽数写进去,倒像是替人著书立传了。
烛生面露无辜。
这位韶姑娘,确实大有可书。
见主子神色不豫,烛生连忙改口:“自然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侯爷日理万机,不如容小的拣要紧的禀报?”
沈逸呈冷着脸“嗯”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翻过书页,眼皮都未抬一下,烛火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烛生捧着册子清了清嗓子,声音不自觉地带上几分说书人的抑扬顿挫:“要说这位韶姑娘如何名动京城,还得从两年前那桩奇闻说起!”
他偷眼觑了下主子的神色,见并无制止之意,便继续道:“韶姑娘本是个寻常闺秀,谁曾想竟被人撞见在别院豢养了十余位俊俏郎君。那场面,啧啧……”
“自那桩风流案传开后,韶家小姐的纨绔之名便再难遮掩。韶家小姐的纨绔之名便再难遮掩。京中谁人不晓这位千金小姐的荒唐行径?不是当街纵马惊扰百姓,便是对着俊俏公子言语轻浮。近日最惹人议论的,当属她与李大人当街起的那场争执。那日她竟胆大包天,当众对李大人出言轻薄,惹得李大人当场与她动起手来!”
说到激动处,他顺手抄起案上笔架往桌上一拍:“结果您猜怎么着?”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沈逸呈猛然抬头,狭长的凤眼里寒光凛冽。
烛生这才惊觉失态,手忙脚乱地将笔架放回原处。
“烛生。”沈逸呈一字一顿道,声音冷得能凝出冰碴子,“你是闲得发慌,拿这些街头巷尾的闲话来消遣我?”
早听开头便知是些无谓闲话,只是沈逸呈专注于手中公文所以未加理会,也懒得打断他,只当他说完便罢。
哪知这小子竟如说书先生般滔滔不绝,半晌不停。
“侯爷说的不错,”烛生察言观色道,“但生了这些事情之后,你又奉旨离京数月,后头这段怕是有所不知……”
“三句。”沈逸呈冷眸微抬,“再说不到重点,便出去。”
烛生连忙应声,语速飞快:“自与李大人冲突后,李大人连夜端了韶姑娘安置郎君的别院。那些少年郎或擒或散,偏生有个郎君不知所踪。李大人似不知其底细,只将此事草草放过。”
“出去。”沈逸呈不耐地合上手中书卷,眉宇间已现出几分厌烦。
“侯爷且慢!”烛生急道,声音陡然拔高,“那逃走的,正是公子隗聿!”
沈逸呈薄唇一勾,冷笑了声,“可查到隗聿踪迹?”
“尚未查明。”烛生迟疑道,“近来韶姑娘深居简出,没见她与什么人接触,也不知是否有在暗中寻人。而且那隗聿神出鬼没,也不知现下是否仍在京城。”
顿了顿,又自作聪明道:“侯爷,若韶姑娘真如传言那般纨绔,那隗聿多半是被迫的,如今得了机会定是逃之夭夭了。”
话未说完,忽觉气氛不对,烛生这才惊觉自己又多嘴逾矩,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蠢货。”沈逸呈冷嗤一声,“那隗聿在敌国潜伏十余载,岂会真为美色所惑?怕是另有所图。”
烛生暗自嘀咕,面上却拍起了马屁:“侯爷明察秋毫,小的需向您学习。”
沈逸呈神色稍霁,淡淡“嗯”了一声,搁下书卷抿了口茶。
“小的知道侯爷最在意的自是那隗聿行踪。”烛生小心翼翼道,“说来那别院虽然被封了,但小人查探到韶姑娘每个月仍会去那院子前面的铺子查账,算来就在十日后。”
他偷眼觑了下主子的神色,“您说那隗聿会不会趁着这个时机和韶姑娘见面?可要小的继续查下去?”
沈逸呈眯了眯眼睛,食指关节轻抵唇下,若有所思。
“不必再查。”沈逸呈断然道,“莫要打草惊蛇,此事,我亲自处置。”
*
翌日,韶府,春意初透。
桂月已领着几个小丫头将屋里外收拾一新。
湘妃竹帘卷起半幅,漏进几缕暖阳,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罗汉床上鹅黄软枕换了藕荷色缠枝纹的,衬着窗外新发的嫩柳,看着便觉清爽怡人。
韶湘如懒懒歪在榻上,由着她们张罗。
她半阖着眼,纤长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正昏昏欲睡间,忽听得回廊上一阵急促脚步声,伴着婆子喜气洋洋的嗓门透了进来:“老爷!表少爷的马车已经到门口了!”
韶湘如一个激灵,困意顿时消散了大半。
她昨日挨的那一刀虽不致命,却疼得她整宿没睡安稳,后半夜好不容易合眼,又梦见自己被一群黑衣人追杀,惊得她冷汗涔涔。
此刻被吵醒,太阳穴还隐隐作痛,像是有人拿小锤子在里头敲打。
她裹紧锦被翻了个身,正想再眯会儿,桂月就急匆匆进来,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小姐快起身,老爷让您去正堂呢!”
“急什么……”韶湘如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声音还带着几分睡意,“让我再睡会儿……”
桂月急得直跺脚:“我的好小姐,表少爷都到门口了!老爷方才派人来催了三回,说您要是再不去,他就亲自来请了!”
韶湘如一听这话,顿时清醒了大半。
她那个老爹要是真亲自来“请”,怕是少不了一顿训斥。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坐起身:“行了行了,我这就起。”
桂月见她终于肯动,连忙招呼小丫头们进来伺候。
丫鬟莺时手脚麻利地给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只簪了一支珍珠发簪,又挑了件素雅的藕荷色衣裙给她换上。
那裙摆上绣着几枝淡雅的玉兰,走动时若隐若现,衬得她愈发清丽脱俗。
“小姐今日气色不太好,要不要抹些胭脂?”莺时端详着镜中的韶湘如,关切地问道。
韶湘如摆了摆手:“不必了,就这样吧。”
她对着铜镜照了照,镜中人面色略显苍白,眼下还带着淡淡的青影,确实称不上精神。
不过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只想赶紧应付完这桩差事,好回来继续补觉。
“走吧。”她站起身,由桂月搀着往正堂去。
正堂外连着水上回廊,廊中设了座凉亭,是韶府里景致最好的地方。
春风拂过,湖面泛起细密的银纹,新荷才冒出铜钱大的圆叶,疏疏落落浮在水面,远处临水的粉白色木芙蓉花架已隐约可见。
韶湘如还没走到正堂,就瞧见亭子里站着个人,正望着湖面出神。
那人身长玉立,玉冠束发,单是背影便已透着清贵之气。
他凝望远处似入了神,连身后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韶湘如脚步一顿,隔着水榭望了一眼,心里暗想:这就是原书的男二?长得倒是不错。
那背影挺拔如松,衣袂随风轻扬,倒真有几分古装美男的姿色。
不过她可没兴趣像原主那样热络,索性装作没看见,径自掀帘进了正堂。
韶峥正坐在主位上喝茶,见她进来,眉头微挑,显然有些意外。
这丫头幼时每见闻璟,总要缠着说笑玩闹,像今日这样冷淡地晾着对方,倒还是头一回见,莫非是女儿大了,反倒生出了羞怯?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目光在女儿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终究没说什么。
韶湘如落座,捧着一碗茶小口喝着,低眉抬眼间,瞥见有人掀帘进来。
只见一袭月白直裰临风而立,玉冠束起的乌发衬得眉目愈发清润。
他背手站着,通身气度出尘,倒真有几分书中描绘的“谦谦君子”模样。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更显得那身影如松如竹。
韶峥笑着招手,眼角皱纹都舒展开来:“闻璟舟车劳顿,快过来坐着罢。”
闻璟执晚辈礼,声音清越:“姑父不必客气。此番叨扰,闻璟实在惭愧。”
他抬眸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一旁的韶湘如,见她神色淡淡,既不似从前那般热切,也不见半点羞怯,反倒有些意外。
“自家人说什么见外话!”韶峥看着眼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心里乐开了花。
他越看越觉得闻璟举止得体、谈吐不凡,再对比自家那个整日不着调的闺女,不由暗自叹气——
怎么就没能有个闻璟这样的亲儿子呢!
转念一想,当女婿倒也不错……
忽然想起正事,韶峥轻咳一声,朝韶湘如使了个眼色:“闻璟啊,你表妹在这儿呢。”
韶湘如正倚着扶手昏昏欲睡,闻言勉强抬起眼皮。
朦胧间只见个修长身影立在跟前,还未及反应,就听父亲急道:“湘如,这是你闻璟表哥!”
“闻璟表哥。”她下意识软声唤道,嗓音还带着未醒的糯意,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太过亲昵,忙又端正了神色。
闻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如常。
这才凝神细看眼前人——
眼前的少女素衣淡妆,与记忆中那个满头珠翠、张扬跋扈的表妹判若两人。
松散挽起的青丝间只簪了支珍珠发簪,反倒衬得杏眼琼鼻格外精致。
只是……这乖巧模样,当真还是那个韶家横行霸道的小表妹么?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片刻,朝韶湘如微微颔首,温声道:“湘如表妹,许久未见。你舅舅时常念叨你,特让我过来看看你。”
韶湘如闻言心头一跳。
这位舅舅和原主去世的母亲一样,都铁了心要撮合他们。
原书里甚至不惜逼迫闻璟娶原主,这般强求反倒让闻璟日后愈发厌恶原主。
她可不想重蹈覆辙。
“闻璟表哥不必客气。”她垂眸应道,语气不冷不热。
又闲话了一阵家常,韶峥便让闻璟先去休息,这才拉着韶湘如到一旁说道:“闻璟这孩子品性端方,才貌双全。你们自幼相识,从前你顽劣,为父也不曾动这心思。如今你既懂事了……”
韶峥笑得见牙不见眼,那热切模样,活像是恨不得立刻让闻璟当了自家女婿。
韶湘如暗自腹诽:您倒是先问问闻璟乐不乐意啊!
书中闻璟躲原主可是躲得跟避瘟神似的,就差没在脑门上贴“离我远点”四个大字了。
她嘴角不自觉抽了抽,强忍着没把心里话说出来。
见父亲再无他事,韶湘如索性告退回房补觉。
*
那边闻璟也去到他的新住处,韶峥安排他在外院的竹园落脚。
这边院落四周翠竹环绕,清风过处簌簌作响,甚是清幽雅致。
随行的小厮正忙着归置箱笼,他则拿了册书坐在窗边,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书页上,却是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今日见到的韶湘如与记忆中判若两人,倒叫他想起儿时她在王家私塾闹出的风波。
那年她去外祖家避暑,暂在王家私塾就读,因遭表姐妹讥讽诗文,竟怒而撕书还动了拳脚。
那日她发髻散乱,满脸涨红,将书册撕得粉碎的模样,至今想来仍觉荒唐。
如今这般娴静模样,想必是姑父为着婚嫁之事,强令她装出来的罢。
想到这里,他不由轻哂一声,眼底掠过一丝讥诮。
横竖与他无甚干系,这般纨绔骄纵的女子,便是天仙下凡,他也是断不会娶的。
倒是该寻个机会与姑父说明白,免得徒生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