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天上掉下来个自来熟 ...
-
老牛孜孜不倦地吃,玉如心拗不过,蹲在旁边等着,等到老牛把除了他脚下的所有草皮都啃秃了,天也阴了下来。
“那个什么管家是没喂你草料吗?”
老牛委屈地哼唧了一声,玉如心拍拍牛头,跳上了车,顺着山路往花墟山方向走,刚拐出村,就看见了两个运送胡巧的村民,顺手给劫了。
他把胡巧扔上车,抬头一看前方的乌云,心里有点发怵。
老牛吃撑了走不快,翡云村也不能再回,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赶,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冬雨细细密密地下了起来。
这山路就是普通的黄土道,被雨一浇很快就和了稀泥,牛腿踩着稀泥不停地打滑,车轮歪歪扭扭也不成个样子,气得玉如心大骂翡云村为富不仁,挣了那么多昧良心的钱还不知道修修路。
他拍了拍老牛油光水滑的脊背,“牛兄,照你这个走法,我得下个月才能进山。”
老牛似懂非懂,哞了一声,步子又放缓了两拍。
玉如心哭笑不得,再次抬头看天,几道细闪划破彤云,闷雷声若隐若现。
他不太喜欢雷声,或者说,有点害怕。
但是没人知道。
他忽然想起仙尊元熵最擅操纵雷法,还一度想把衣钵传给他,他那时得撑着神官的体面,嘴上笑着答应,实则心中戚戚。
那东西劈在身上真的是挺疼的。
皮肤像要炸开一样,每寸骨肉都被炙烤到焦灼,痛感那么清晰,身体却麻痹不能动。
他从来不是个坚强的人,打落牙齿和血吞这种事他胜任不来,受了委屈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偏现在,他找不到任何人可闹。
总不能跟杜梅说吧,成为她第三个儿子?
“我怕雷!别打了!”他烦躁地冲天喊了一嗓子,尾音有些发颤。
老天给他回了个响雷。
“轰隆——”
手上不受控地紧了下缰绳,老牛大为不满地长哞一声,撒开蹄子在雨里狂奔了起来。
玉如心被迫抽回神思,这路依山而建本就狭窄,五尺之外就是万丈悬崖,他摔下去没事,老牛必成牛肉酱。
“哎哎牛兄!你是也害怕雷声吗?若是害怕咱们歇歇便是,不要这么拼命跑——!”
他惊呼了两声,老头势头不减,越叫越高亢,似乎在跟他吵架,撒野似的奔过一个急转。
玉如心头皮都麻了,路的中心,站着一个行人。
雷雨交加,荒山野岭,居然有人他妈的在散步!
没错,就是在散步,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上画着殷红的花,不紧不慢,稳稳当当。
玉如心眼前不敢一黑,死死拉住缰绳,牙关都快要软了,“让开!!牛惊了!!”
那人听见了,缓缓转过身,面向狂奔而来的牛车,怔愣在了原地。
此时牛车距离那人不过十几步,老牛跑得飞快,不过一眨眼的事。玉如心急得跳脚,又把嗓门升高了一个调,“吓傻了吗!赶紧躲开!撞死你了!”
也不知那老牛听成了什么,努起两根黑油油的牛角直奔那人的心窝,跑得比之前更快了。
“啊!!!!!!”玉如心简直快疯了,站在牛车上扯着嗓子大喊,“牛兄!我没让你真撞死他!!吁!吁!!”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玉如心也不知道哪冒出来的招式,纵身一跃,趴上牛背,憋足了劲头往侧面一翻。
“轰隆——”一声,连人带牛,还有牛车,以及牛车里拉的红薯和胡巧,前仆后继地倾翻在那人眼前,距离不足三步。
“嘶——”玉如心躺在地上,双手还攥在牛角上,小腿传来一阵闷痛。
这个感觉像是脱臼,但他更担心老牛,牲口体型庞大,又在高速奔跑中,这么结结实实地摔一大跤,光凭体重都够压断几根肋骨。
“怎么样?”那人跑了过来,不由分说将双手伸到玉如心的腋下,单腿撑起牛背,把人往外拖。
玉如心本就不喜跟陌生人接触,又因这陌生人摔了个满身泥,这会浑身上下有一百八十个抗拒,每根骨头都在跟那人较劲,“你放开我!我让你放开!”
那人显然不同意,把玉如心拖到干净地方,转过来,蹲下.身,一把抓上玉如心的脚踝,“你肯定受伤了,让我看看。”
玉如心一只脚被砸了,另一只可是好好的,眼中火光皱起对着那人的肩膀直接踹了过去,“我让你放开!”
这一脚力道不轻,他也以为那人会躲开,总之怎么都没想到会真的踹中,而且差一点就蹬在那人的脸上。
银靴甩着雨水擦着脸颊划过,溅了那人半脸泥点子,最后在华贵的貂裘上留下了一个污泥印子。
那人挨了踹并没有动,也没有发火叫喊,甚至连脸都没顾得擦一把,倒是握脚踝的手很是颓然地颤抖了一下,宛如一个犯了错的大孩子。
玉如心一下子就懵了。
他这人有个毛病,所白了就是驴脾气,正面硬抗的浑然不怕,撸胳膊挽袖子,有多少本事使多少本事就是了。可一旦对面服软了,尤其再不涉及什么要命的大事,大多数时候都会心软。
尤其再是个好看的人。
事发突然,他一直没顾得上看,这个披着貂裘撑着雨伞,乍一看像是个公侯王族。但那貂裘里面是一身天水碧色的素丝袍子,如水雾一般,再配上那双波光粼粼的冷艳桃花眼,又活脱脱的一个出水妖孽。
“对不起。”那人沉沉开口,声音不大,却直白诚恳。
玉如心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总觉得这人的尾音之中有微微的颤抖,又心想这么大个男人不过是挨了一脚满不至于哭鼻子,这会雨势渐密,便也没有在意。
“行了,你去看牛吧,我没事。”
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听从玉如心的话,把雨伞塞进玉如心的手中,又脱下貂裘给他围上,“我扶你去那裸岩上坐一会吧,修车可能得用些时候。”
那人说着就要来扶玉如心,动作极其自然,不带半点芥蒂。
玉如心整个人难受得紧,这种同性间很寻常的接触对于他来说就算不得寻常,伸出手做了个回绝的姿势,“不必,我自己过去就行,劳驾你看看牛和牛车。”
“哦,失礼了。”那人颔首,转身去扶牛。
玉如心单腿站起,站起的功夫,就接上了脱臼的脚踝,转身窜上裸岩坐好,不住地打量手里这把伞。
伞骨米白温润,像是体型极大的鱼骨所制,伞面上星星点点画着一串西府海棠,寥寥几笔,飘逸中暗藏风骨,画工很是了得。
沽州一到春日里,满山的海棠开得如烟如霞,飘过天水一色的小镜湖,是玉如心最爱的景致。
他抬头看向那人的背影,天水碧色的衣衫,好似要晕染在这阴霾天中一般,不禁眼底刺痛了一下。
“你从哪来?怎么一个人在这?”
那人转过身,很是恭敬地行了个平礼,“在下金语谌,沽州镜缘宗代宗主,要到花墟山去,所以在此。”
玉如心笑了一下,觉得这人有些呆,回话就是了,还非得行个礼,搞得煞有介事一般。
“怎么还是个代宗主啊?你们宗主呢?”
那人刚好扶起老牛,眼波明显动了一下,“嗯……宗主他……”
玉如心明白了,镜缘宗就是之前的岚院,他执掌沽州时碍着神官的身份不便出面,就是找了个人做岚院宗主,搞神权天授那一套。如今岚院归了旁人,想必也是如法炮制,上面的那位名字自然要避讳。
“等你飞升了,便是宗主了,”玉如心爽朗一笑,“我叫阿玉。”
金语谌检查了老牛,转过身来,嘴角上抿出一抹笑,“阿玉说笑了,这牛无事。”
这人怎么羞答答的!玉如心又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睛,一种不怎么对劲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搓了搓胳膊,看见金语谌又去扶车,想要阻止也已经晚了。
金语谌拿着斗笠和竹席充当扫帚簸箕,把散落在地上的胡巧一一扫起,再倒回竹篮中,放到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用雨布苫好,又回去修车轮。
这下换成玉如心尴尬了,其实他一直都有点尴尬。金语谌放筐的动作看似随性,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熏人,若起风吹倒也能两三步抢过去扶住。
他有点想说什么,又觉得刻意,好像他做贼心虚似的。
这人来自镜缘宗的,那就是跟乔云耕是一路人,胡巧现世毒害苍生,即便他们做的是件好事,总归也是圣堂爪牙,玉如心再不想跟圣堂的人有牵扯,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
金语谌动作很麻利,不多时就修好了车,“车毂裂了道缝隙,暂时只能用木片夹住,正常走可以,狂奔确实不能了。”
提起这个玉如心更尴尬了,出了这么档子事还是就是老牛跑得太不寻常的快了,正常的牛没有这样尥蹶子撒欢跑的,偏他又不会驾车,且不想承认不会驾车,只能干巴巴地找补,“谁要狂奔了?谁好端端会在阴雨天里狂奔!”
金语谌转过身去笑了一下,回来时又端出正经模样,“牛性情温顺,却也胆小,你越着急大声,他越是害怕,跑得就越是快。”
“合着是我钻牛身子底下是吃撑了?”玉如心瞪眼。
“不是不是,是我不好,多谢谢你救了我。”金语谌连连求饶,对着牛车做了个邀请的姿势,“上车吧,你脚受伤了,我来赶车。”
“什么?”
哪来的自来熟!谁用你赶车了!玉如心心里顿时炸了庙,可那位金大自来熟已经坐上了赶车座位,竖起大拇指对着车斗潇洒一指,“愣着做什么,上车啊。”
“不是,”玉如心攥紧伞杆,“我什么时候说用你帮我赶车了?”
金语谌非常坦率,“你就不要客气了,这条路又窄又滑,你又不会驾驭牲口,自己上路很危险的,赶紧上车吧,咱们得趁天黑之前跑过这片雨云。”
这话说得头头是道句句不好反驳,就是让人听着不痛快。玉如心点点头,从车斗的最后面跳上车,叉着腰站在金语谌的正后方,拉出一副抬腿就要把人踹下去的架势。
“行,咱们算算账,你害我摔了个大跟头,现在又要搭我车,连赔带付捎带着感谢,要你五十两银子,行就行,不行现在就给我下去!”
“行!”金语谌答得干脆。
玉如心忿忿然坐了下去,有些后悔要少了。他断定金语谌是个权贵,并不仅仅是衣料熏香有多奢华,有的人越堆金砌玉越铜臭熏天,这人通身透着股矜贵高雅之气,绝不是一两日能养出来的。
难得的是,这个公子哥没有盛气凌人的毛病,犯了错知道认,粗活也能干得麻利利落,这便强过了世间许多的人。
牛车稳稳上路,玉如心坐在后面,看着金语谌赶车的背影。
这人通身用度都很考究,唯独发间的那支白玉簪子用料平平、手工也粗糙,却又是另一种质朴风韵。细雨霏霏,衣服被打了个半湿,贴在身上,脊柱和背肌也都看得清清楚楚。
筋骨笔直肌肉结实,车赶得也好,很适合练骑射……
不对!他及时打住,捏了捏山根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回手拿出一顶斗笠,“给,带上吧,雨越来越大了。”
“多谢。”
道路湿滑崎岖,金语谌目视前方,只把左手背了过来,连着抓空了好几下。玉如心暗骂了笨蛋,往前探了下身子,把斗笠送到了他手里去,这才发现这人的手指很长,无名指上还戴了枚很细的墨色指环,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没瞧清是什么材质。
彼岸基地那边成了婚的人才这样戴指环,现世并没有这样的习惯——他猛然甩了甩头,自从乔樵给他扎了针,脑子就开始不听他的控制,成日间心猿意马,拦都拦不住。
不能这样下去,必须要拿回意识的控制权,他有些狼狈地从金语谌身上移开了视线,去看车轮轧起雨水给路边的石头喷一脸泥。
金语谌接过斗笠扣在头上,泛白的斗笠跟他那一身的精致形成鲜明对比,“你去花墟山是卖胡巧吗?”
“就是去看看。”
金语谌爽朗一笑,“这没什么可避讳的,收胡巧的人叫赵无明,是香亥的主人,很多人都在找他,也包括我。”
“很多人吗?”玉如心暗暗觉出不好。
老牛低鸣了一声,四个蹄子韵律整齐,金语谌的身体就随着节奏自然摇摆,“很多,他控制着丹阳国十之七八的香料生意,还有胡巧,伤天害理但也真的赚钱,有人想找他分点肉汤,有人想除掉他取而代之,还有别的……总之,目的都不一样。”
玉如心偏了下头,“那你找他,是为什么?”
金语谌勾唇一笑,“和你一样。”
玉如心有些不高兴,这话听着像陈述事实,余音又不经意地流露出调侃之意,柔柔淡淡、转瞬即逝,甚至像是错觉。这两者又都不是他想听到的——若是陈述,两人初次相遇,金语谌怎么会知道他找赵无明的所为何事;若是调侃,那也太没分寸了些。
总之这个人就是不讨他喜欢,玉如心心里不高兴,脸上立马就挂了情绪,调转过身子拿后背对着金语谌。
牛车是三面围栏,倒过来坐可以倚在角落里反而更舒服,玉如心把伞架到身前,又裹着貂裘,暖融融的一点都淋不着。
金语谌赶车赶得极好,又快又稳,富有韵律,两侧风景化作水墨,在眼前模糊掠过,雨丝均匀地刷着伞面上的海棠,也渐渐化为一片红晕。
“你若是困了就睡一会。”金语谌挥鞭都柔和了不少。
玉如心撑起眼皮,“坐你的车我可不敢睡,谁知道你会把我拉到什么地方。”
金语谌笑了,“这里只有一条路,去不到别的地方,我若想使坏只能是把你扔下车。”
玉如心暗暗咬牙,“你大可以试试,看我不杀上鼍珠岛把镜缘宗搅个鸡犬不宁。”
沽州三山一湖环抱一岛,山是两珠玉加狮姆峰,湖是小镜湖,湖心的鼍珠岛就是岚院所在,现在改叫镜缘宗了。
金语谌温声求饶,“不敢不敢,但镜缘宗的大门是一直等着阿玉的。”
“少贫嘴!”
玉如心憋着火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最后还是睡着了,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抬眼一看漫天星斗,还真是跑出了雨云区。
牛车的横梁抵在一块裸岩上,老牛已经从车上解了下来,铲车似的啃草皮吃。玉如心松了口气,看样子金语谌是没碰他半手指头。
鼻间传来烤红薯的香气,玉如心挪开伞,从车斗里坐起来,看见金语谌在对面生了火堆,身后用树枝搭了个架子,他那件天水碧色轻纱外袍搭在横梁上,屏风似的横在两人中间。
“你醒了?”
“嗯。”
玉如心现在是真说不好金语谌这个人,有时君子,有时又自来熟地没分寸,让人摸不准脉。
“给你,吃点东西。”金语谌从那边站起身,手臂越过屏风递过来两块红薯。
那个“屏风”能遮到他脖子稍下一点的位置,看领口,此时脱得只剩一件中衣了。
玉如心挺想拒绝的,看他那么一直举着,还是过去了。
红薯外面裹了几片大树叶,并不烫手。玉如心接过掰开,软烂流油,忍不住直接咬了一口。
又甜又糯。
一回头金语谌已经坐回了火堆边,夜间风起,隔着“屏风”只能看到他的剪影,从眉骨延至鼻峰再与下颌线交汇,险峰陡峭冷冽凌厉,对比白日里又是另一种气韵。
“明天就能到了吧?”
“也就一两个时辰的路程。”金语谌吃得很香,为了跟玉如心说话,生吞了一口,烫得直伸脖。
玉如心盯着他喉间的凸起,抿嘴浅笑,“看你器宇不凡的,怎地跟没吃过红薯一般。”
“呼……”金语谌大大地喘了口气,“我之前待的那个地方什么东西都吃不到,这世上一切食物对我来说,都是珍馐美味。”
玉如心眸色一暗,有飞升仙缘之人大多都是生平跌宕起伏,一帆风顺者少之又少,想必金语谌也是如此,要不怎么能做镜缘宗的代宗主。
他把话题拉回正轨,“既然明天就到花墟山了,那明早你我便各行前路吧,要不……你先把银子兑给我。”
也好让我夜里跑路。
“银子好说,”金语谌放下红薯,从屏风对面探出头来,笑意荡得满地都是,“我出门出得急,忘了拿钱袋,等咱们回了镜缘宗,我加倍兑给你。”
“你、说、什、么?”玉如心眼底腾地窜出火苗,手上一紧,把剩下的半块红薯捏了个稀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