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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刑场上的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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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锦被推出商家大门时,正值霜降。
清晨的寒气渗入单薄的衣衫,他赤着脚踩在覆霜的青石板上,脚底传来刺骨的疼痛。身后的大门轰然关闭,仿佛在宣告他十八年来在这个家中的位置——从来都是多余的。
“走快点,妖孽!”身后的衙役推搡着他,粗糙的手掌掐在他后颈处,像提着一只待宰的牲畜。
商锦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形。他下意识抬手想拢一拢散乱的头发遮住眼睛,却被铁链束缚着无法动作。铁链很重,磨得他纤细的手腕已经渗出血丝,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街道两旁渐渐聚集起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
“看那双眼睛!左黑右金,果然是妖孽转世!”
“听说他出生时就克死了亲娘...”
“商家这次遭难,保不准就是被这祸害连累的...”
商锦低着头,任由黑发垂落遮挡视线。他早已习惯这些言语,从记事起,这双异色眼瞳就注定了他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左眼如墨般漆黑,右眼却是琥珀般的金色,在阳光下会流转着奇异的光彩。
刑部大堂比想象中更加阴冷。商锦被按着跪在青石地面上,膝盖瞬间传来尖锐的疼痛。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发抖,尽管全身的骨头都在叫嚣着寒意。
“商锦,商家私贩官盐,罪证确凿。你可知罪?”
刑部尚书赵德全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商锦缓缓抬头,散落的发丝间露出那双异瞳。堂上顿时一片哗然,几位官员甚至下意识后仰身体,仿佛怕被那诡异的眼睛摄去魂魄。
商锦喉咙发紧。三天前父亲带着家丁闯进他独居的偏院时,他就明白自己终将成为弃子。十八年来,他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生活在商家最偏僻的角落,如今家族遭难,却要他这个从不受待见的“妖孽”来顶罪。
“我...”他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不知...”
“大胆!”赵德全一拍惊堂木,“来人,上刑!”
衙役粗暴地拽起他的头发,迫使他完全露出那张脸——瓷白的肌肤,精致的五官,本该是个俊秀少年,却因那双异瞳而显得妖异非常。商锦被迫直视堂上官员,右眼的金色在光线折射下流转着诡异的光彩。
“妖孽!果然是妖孽!”赵德全猛地站起,宽大的官袍袖子胡乱挥舞着,像是要驱散什么不洁之物,“用刑!重重地用刑!”
沉重的夹棍套上商锦纤细的手指时,他闭上了眼睛。十八年了,这双眼睛带给他的只有痛苦。母亲因生他难产而死,父亲视他为家族耻辱,连最低等的仆人都敢对他呼来喝去。如今,这双眼睛终于要带他走向终结。
“啊——!”
第一下夹棍收紧时,商锦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十指连心,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他眼前发黑,几乎昏死过去。
“认不认罪?”赵德全厉声喝问。
商锦满嘴血腥味,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他艰难地摇头,换来更重的刑罚。夹棍再次收紧,他听到自己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眼前炸开一片白光。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边缘,一个低沉冷冽的声音突然从大堂门口传来:
“且慢。”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商锦勉强睁开眼,看见一个高大身影逆光而立。那人身着玄色锦袍,腰间玉带彰显着不凡身份,步伐沉稳地走入堂中。
“萧将军?”赵德全慌忙起身,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知将军驾到,有失远迎...”
萧远铮。当朝一品大将军,皇帝最信任的臣子,战功赫赫的边关守护神。商锦听说过这位传奇将军的威名,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相见。
萧远铮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眉目如刀削般锋利,一双凤眼不怒自威。他径直走到商锦身旁站定,目光在那双异瞳上停留片刻,却无半分惊诧或厌恶。
“赵大人,”萧远铮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堂鸦雀无声,“此案另有隐情。商家私盐一案,本将军已查明主谋是商老爷与其弟商远山。这少年不过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弃子。”
商锦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萧远铮。他怎么会知道?又为何要救自己?
赵德全面露难色:“可这商锦天生异瞳,民间传言...”
“赵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也信这些无稽之谈?”萧远铮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本将军查得的证据,请大人过目。至于这少年的眼睛...”他转头看向商锦,目光竟是出奇的平静,“本将军征战西域时,异瞳者比比皆是,不过血脉使然。若因瞳色定罪,岂非荒谬?”
堂下一片寂静。萧远铮突然蹲下身,亲自为商锦解开夹棍和镣铐。当将军的手指碰到商锦血肉模糊的手腕时,少年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十八年来,除了已故的乳母,从未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
“能站起来吗?”萧远铮问,声音比方才柔和许多。
商锦试着动了动麻木的双腿,却因跪得太久而无法起身。还未等他回答,萧远铮已一手扶住他的背,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堂内顿时一片哗然,商锦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亲近过。
“将军!这不合规矩...”赵德全急忙阻拦。
萧远铮头也不回:“人我带走了。赵大人若有异议,可去陛下面前参我一本。”说完,他大步走出刑部大堂,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商锦下意识将脸埋在萧远铮胸前,避开刺目的光线。
将军的胸膛宽厚温暖,心跳声沉稳有力。商锦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息,混合着些许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久经沙场之人特有的味道。被抱上马车时,商锦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将军...为何救我?”
萧远铮将他安置在软垫上,自己坐在对面,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商锦:“我查商家私盐案时,发现你院中藏有大量账册,详细记录了商家这些年所有非法交易。那些账册,是你偷偷整理的吧?”
商锦瞳孔微缩,没想到自己的秘密行动早已被这位将军知晓。他低下头,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记录真相。”
“为何?”萧远铮追问,“商家毕竟是你本家。”
商锦苦笑一下,异色双瞳中闪过一丝痛楚:“我母亲...是父亲用不正当手段强娶的。她死后,父亲将怨恨都发泄在我身上。”他抬起眼,直视萧远铮,“商家...从不是我的家。”
马车微微颠簸,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商锦脸上,那双异瞳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格外神秘。萧远铮静静注视片刻,突然道:“从今日起,你跟我回将军府。”
商锦震惊地睁大眼睛:“我?可我是...”
“你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萧远铮打断他,“将军府不缺一双筷子。当然,你若不愿,现在可以下车。”
商锦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知道自己已无退路。更重要的是,这位将军是十八年来第一个不因他的眼睛而厌恶他的人。他深吸一口气,转向萧远铮:“我愿意...但将军不怕被人非议吗?收养一个异瞳者...”
萧远铮唇角微扬,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我萧远铮行事,何曾在意过他人眼光?”
马车驶入将军府大门时,商锦透过车窗看到府门上“忠勇无双”的御赐匾额。他不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未来,但至少,那双异瞳第一次没有成为他被拒绝的理由。
萧远铮先下了马车,然后转身向商锦伸出手。少年犹豫片刻,将自己的手放在将军掌心。当他踏足将军府的土地时,一阵微风拂过,吹起他额前的碎发,异色双瞳完全暴露在阳光下——左如深夜,右似黄昏,美丽而奇异。
府中下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窃窃私语声不断。萧远铮冷冷扫视一圈,议论声立刻消失。他仍握着商锦的手,声音不大却足够所有人听见:
“从今日起,商锦是将军府的人。谁若对他不敬,便是对我不敬!”
商锦心脏猛地一跳,眼眶微微发热。他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眼中的湿润。萧远铮似乎察觉他的情绪,轻轻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松开:“跟我来,我带你去你的住处。”
穿过几重院落,萧远铮将商锦带到一处僻静的小院。院内一株老梅树正开着零星的花,青石小径通向三间雅致的厢房。
“这里离我的主院不远,平日少有人来,你可安心住下。”萧远铮推开正房的门,里面陈设简单但一应俱全,“需要什么尽管告诉管家。”
商锦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踏入。这一切美好得像一场梦,他害怕迈出一步就会醒来,发现自己仍在刑部大牢。
“怎么?不满意?”萧远铮挑眉。
商锦急忙摇头:“不...只是...”他声音哽咽,“我不值得将军如此厚待。”
萧远铮沉默片刻,突然伸手抬起商锦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商锦能清晰地看到将军眼中自己的倒影——那双异瞳在萧远铮深褐色的眼眸中,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商锦,记住,”萧远铮一字一句道,“你的价值不由他人定义,更不由这双眼睛决定。”
这是商锦十八年来听过最震撼的话。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他急忙用手去擦,却被萧远铮拦住。将军用拇指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休息吧,晚些时候我让人送饭来。”萧远铮松开手,转身离去,却在门口停住,“对了,你的眼睛...”他回头看了一眼,“很美,像西域传说中的日月同辉。”
商锦呆立在原地,看着萧远铮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阳光透过梅枝在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微风送来淡淡花香。他缓缓抬手触碰自己的眼睛,第一次,不再为这对异瞳感到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