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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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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知兰忙不迭整理好散乱的发髻衣装,拱手施礼,毕恭毕敬称一声“孤亭君”。
湛芙慢人一步,姗姗来迟,平日里总收纳在紫府的吞鲸剑业已出鞘——想必是误以为要遭遇好一场混战。冷不丁撞上一声不咸不淡的“瘦了”,竟像听得痴了,一时僵持在原处。
来人唇若折剑,眉似刀锋,腰悬阔剑,正是青萍山刚正不阿的小师叔、白玉京秦庭朗镜的执法使,孤亭剑芳衡。
他与胞姐、师侄一同居住在青萍山最高峰,人迹罕至,一年中大半的时间更是消磨在斩妖伏魔上,寻常弟子少有能与之一见的机会。即便在山下偶然照面,诚惶诚恐打声招呼,得到的多半也只是一个眼神。他的长相与中州人很不相似——约莫是祖上有些西凉血统,不笑时,面上总有几分刀削斧凿般的凌厉,十分不近人情。
因而不同于对剑尊的景仰,对于这个声名远扬的小师叔,青萍山弟子多是畏惧大于敬重。
如今他语焉不详,在场三人便都将这话当做了问候。熟知他脾性的湛芙谢知兰自是不必说,“鸠占鹊巢”的于霁在听过系统的介绍后也回过神了似的,嘴角微微抽动两下:“他这算不算媚眼抛给瞎子看?”
——一朵整天冷着脸的高岭之花突然性情大变,任谁也不敢把这声关心当成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原书中的孤亭君十分吝惜自己的好脸色,从来只在得到自己认可的人面前展颜。这时竟对着一个新入门不久的小辈嘘寒问暖,若是叫门中其他人看了去,只怕会把嘴里的茶饭都喷出老远。
小辈们个顶个的胆战心惊,反倒是当事人毫无“高岭之花”的自觉,仿佛全未察觉几人的错愕,径自问道:“为何对同门出手?”
这话是冲着于霁去的。可不等后者回应,又很倦怠似的,说:“罢了,你二人随我走一遭月观峰。”
被遗漏在外的湛芙眼见要长舒一口气,忽地听他补上一句:“你也同行。”
这都什么事儿啊?
于霁与湛芙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看见同为被殃及的池鱼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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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山周回八百里,共三十六岩十一洞,三瀑九泉十二台,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流长。不过内门九峰中,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央的主峰,并非宗主扶闲子的居所太和宫,而是四长老的月观峰。
四长老是个美人。眉似初春柳叶,面若三月桃花,比冰心玉骨的小圣手多三分娇丽,又比眼颦秋水的芳迟剑尊少七分病色。山眉水眼、云鬓雾鬟,再披一件绣着青霭出岫的月白大袖衫,说是瑶宫贝阙里的神妃仙子也毫不为过。
四长老也是个怪人。当年云微仙子御剑飞升的消息一经传出,立时在青萍山上下掀起一股“剑修热”。要知道在此之前,最近的一次修士飞升也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传言常说如今朝元大陆灵气匮乏,什么脱凡俗、登仙路,想都不要想。妙云微的故事不啻在众人心里播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当时的青萍山门人推崇以剑入道,自然不足为奇。
奇的是四长老在这样狂热的浪潮中依然恪守本心,兢兢业业修炼神魂秘术,勤勤恳恳钻研生物识别,立志把自己的小作坊做大做强、打造成一流的安保机构。
月观峰没有大殿,只错落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瓦舍,用作本峰弟子的实验室。一色黑瓦白墙,环屋不见垂柳桃杏、薜荔藤萝,尽是高矮、胖瘦各异的石林,冷硬、乏味,半点看不出主人家的仪态万千。于霁几人落后师长半步进入屋舍,见面前两人正叙着话,面面相觑,不禁也交头接耳起来。
湛芙传音道:“所以你们难兄难弟究竟是为的什么打起来了?”
于霁答非所问:“小兰洞察入微、心细于发,确实是搞研究的好苗子啊。”
湛芙借着纱袖的掩饰翻了个白眼,“于师兄洪福齐天、吉星高照,也确实是惹祸的好苗子啊。”
于霁转向不发一语的谢知兰,只觉得有苦难言,委屈极了。
另一厢,四长老玉楼结束了无意义的寒暄回归正题,先冲小辈们打声招呼,又用下巴点点于霁的方向,意有所指道:“平日见了这孩子,不是恨不得捏着鼻子绕道走,今儿怎么倒携着手上门了?”
芳衡不置可否,避重就轻:“阿姐人在病中,她的弟子,我理当照拂一二。”
玉楼笑得颇具深意,“但愿你不是只有这张嘴是硬的。”
湛芙、谢知兰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聋的,被内涵的当事人面上也看不出什么变化,不知是不是早就习以为常,倒显得面露惊异的于霁少见多怪了。
语出惊人的四长老见状,幽幽叹了口气,啐了句:“真是群乏味的东西。”
又向呆若木鸡的于霁招招手:“还是小于有意思,上前来吧。”
于霁被那双湛蓝的眼睛一盯,不知怎么竟然生出种被蛇类的冷眼捕捉的错觉。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带着几分征询的意味指指自己。
美女蛇报以十二万分的温柔和耐心,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可怜的猎物逃出生天之心不死,试图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同病相怜、同生共死、同舟共济的同修。谁知没等来后者出手相助,只得了助纣为虐的芳衡一句:“愣什么神,还不上前去?”
于霁表情悲壮,一步三回头,活脱一个走上刑场的烈士。
玉楼白他一眼,嘟囔了一句“又不会吃了你”,右手一抬一托,二人眼前雾岚骤来,迅速填满整间屋子。耳边紧接着响起缥缈的话音,指引人缓缓走向浓雾深处。于霁仿佛坐在飞速前进的车内,两旁渐次滑过不同的景致——人声鼎沸的擂台、插架万轴的天禄阁、山清水秀的青鸾谷。
直到石门大开,视线里跃入一抹赤红,眼前像坏了的电灯闪烁两下,回放戛然而止。于霁眨眨眼。浓稠的雾气消退一空,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退回到最初的位置,朝前定睛一看,玉楼掌中浮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珠光柔柔,明灭不定,好似吞云吐雾——玉楼本是极北太冥海一只呼风唤雨的蜃妖,这明珠正是她的本命法器。传说当年她机缘巧合结识了行旅的青萍山宗主,两人以武会友,十分投契。修行结束后,玉楼便跟随扶闲子一同回到青萍山,成为坐镇月观峰的四长老。
眼前一花,回过神来,四长老已经将明珠收拾起来,两手一摊,婉转的眼波流向一旁等候的几人,“一切无碍,可以带着你的师侄们离开了。”
面无表情半天,芳衡的眉头终于有了聚拢的迹象,稍一侧身,吩咐道:“你们先行离开。”
眼见三道人影消失在暮色之中,玉楼收回目光,一改方才的端庄姿态,往身后的圈椅里一窝,信手一指,“几日不见,怎么还客气起来了?坐吧。”
芳衡依言落座。
动作间无意中露出腕上一点艳色,被人尽收眼底。玉楼奇道:“你什么时候也戴起首饰了?快让我看看。”
她是青萍山少有的妖修,长芳衡三百余岁,说是看着对方长大的也不为过,言辞举止自然而然透露出几分亲昵。后者也收起在弟子面前不苟言笑的样子,眉宇间不觉松弛许多,轻轻挥开蜃妖探来的手,开门见山:“他的神魂如何?”
“不是去了白玉京那劳什子掌门集议?消息倒很灵通嘛。”玉楼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且把你的心放回肚里,人嘛…虽说比过去讨喜不少,可壳子是那个壳子,魂儿也还是那个魂儿。再说了,看他之前那副惹人厌的样子,谁若真夺了舍,那可是天大的功德。怎么,你不乐意?”
芳衡无意识地摩挲着左腕系着的红绳,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立即出声。直到听见玉楼饶有兴致地询问起他对这便宜师侄的过分关心,这才收回散漫的思绪,嗤之以鼻。
正待起身告辞,冷不丁对上对方一双碧眼,芳衡一怔,问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玉楼眼中三分期许、七分兴味,合在一起就成了十分的跃跃欲试,秀眉一挑,“青鸾谷的令牌是不是在你手上?”
年关将近,他与天禄阁掌事商明风一同被征调往仙京璇霄丹阙,代宗主扶闲子参加万仙盟一年一度的掌门集议。席间不知是白日操劳太过,亦或是向来主张实干兴邦的孤亭君实在忍受不了一群老不修的吹牛打屁、唇枪舌剑,向漫不经心把玩鲁班锁的商明风要来青鸾谷秘钥后,竟然突兀地离了席。
月观峰钻研的是有关神魂的秘术,实验也好、练习也罢,总需要大量灵丹灵药。主事的玉楼是个挥霍无度的主,平日里常有物资短缺的情况发生,青萍山虽位列万仙盟五魁,却并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豪门,当然由不得她挥霍。
芳衡冷笑:“你想都不要想。”
说罢转身就走,徒留身后一句娇叱:“芳衡、商明风,你们两个守财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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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于霁三人离了大殿,乘着传送阵来到栖霞峰下。湛芙了却“报案人”的任务,又并不真的很好奇一切的原委,便挽着偶遇的好友亲亲热热离开了。被留下的一对难兄难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有些说不出话。
日晚时分,放课的弟子也愈发多起来,三五成群,来来往往,橘色夕阳包裹着鼎沸的人声,将满地积雪也浸染成暖融融的颜色。
谢知兰入门的年头不长,人缘却实在不差,遇上谁都能寒暄一二。他和人闲话时,于霁就蹲在稍远的角落里,用随手拾来的树杈子在地上画符、逗蚂蚁。他的身量不算很高,安分猫在一旁的时候很容易被人略过。往往是行至左近,冷不防被黑得慑人的眼睛攫住了,才颤巍巍招呼声师兄。
师兄挥挥树枝,笑眯眯地一一应了,半点看不出从前飞扬跋扈的影子,却看得一帮人越发毛骨悚然,又纷纷犯起嘀咕来。
一旁,不知是不是终于盘算好了措辞,谢知兰走上前来,才向地上的人深深一揖,就听对方似笑非笑道:“我摆脱嫌疑了?”
谢知兰总算露出连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师兄言重了。”
又侧身让出一点空间,叫于霁看向自己身后翘首企足的人——是日前来草庐喝茶闲话的那帮年轻人,道:“前几日多有冒犯,还请小于师兄给我一个赔罪的机会。”
依照芳衡的说法,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下不为例,他会代他们向齐知非解释。风波暂告一段落,谢知兰与身后一行人商议后,决定前往山下的炼珍堂小聚。
于霁仰起头看人。暮色四合,最后一抹黛色天光也沉进他的眼里。
某一个瞬间,谢知兰从他身上窥见了一点几乎是寂寥的东西,可很快地,那份突如其来的距离感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知兰听见他回绝,鬼使神差地,竟然伸出手将人搀扶起身,又环着对方的胳膊催促:“走啦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