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斜月三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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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沉沉，荒芜山脉绵延不绝，山脊裸露灰白，远看去像盘踞在山上的蜈蚣。临近山脚处唯见一点红，老树虬枝盘曲，树叶艳红似火烧，树枝如龙蛇蜿蜒，又似龙爪朝天般张牙舞爪。
树荫之下二人并排而立，洛玉汝默默上前一步，将提前准备好的贡品摆放在树旁的墓前，随后取出帕子擦拭认真擦拭墓碑。
做完一切后才起身，又朝着墓碑行了一礼，退回原位，低声对身旁人说：“多谢你同我来。”
王二看着墓碑上的字，“先母君蕴之灵”，他没有搭腔，反倒问洛玉汝为何不使用除尘诀。
“既然离开裁云宗了，再用仙门术法也不大好。”洛玉汝语气淡然，背过手，仰头望向起伏山脉，“越过这座山就是魔境了吧。”
“是。”王二也一同望去，绛紫落下沉重帷幕，灰白山峦只余剪影，“据我所知，裁云宗或将修改宗规，门下弟子不问出身。你即使留在裁云宗也不会有人置喙。”
“这倒是。”洛玉汝点点头又摇摇头，“当初拜入裁云宗本就不为求仙问道，如今离开也正好。王二你呢？之后有什么打算？”
“尊主……退守魔境，要替他守着。”
那日，宋临风选择爆体而亡，仙魔皆震，随后魔族疯狂反扑。魔族不管不顾，非要仙门就此给出说法，仙魔再度开启混战。
因魔族尊主已死，魔族群龙无首，各部就此分裂，都对尊主之位虎视眈眈，并趁着战乱攫取更大的利益。其中不乏背后使坏，趁机铲除异己之徒，不少魔族并非死于仙门之手，而是被在自己人手中丧命。魔族战力消耗巨大，且战且退。
王二自宋临风爆体后消沉数日，一心只想着消耗灵力聚集宋临风的元神，但都无济于事。
宋临风的肉身已销毁，他的元神也已消散，他的一切已融入这方天地，世间再无宋临风。而宋临风留下的所剩不多的东西却总归需要有人守着，王二集结宋临风旧部，以武力强行征服溃不成军的各残部后与仙门谈判。
魔族退回边境线内，愿缔结友好条约，互不相犯。仙门苦战事久矣，双方皆付出惨痛代价，便也应允了。
天色完全沉了下去，山峦与天空的边界变得模糊，就像他所熟悉的魔境永夜。王二收回视线，见洛玉汝正看着自己，便木着脸问怎么了。
“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你的真名是什么。比如说，姚——”一记眼刀射来，洛玉汝识相地闭了嘴。
“我不姓姚，以后不姓，今后也不会姓。母亲为我取名归，希望有一天我能得到那家的认可回去，而我为自己取名不归，如此无德之家不回也罢。”
“那王姓是？”
“邻家阿婆的姓，她接济了我们母子，救命之恩定要报答，我母亲感念王阿婆的恩情就改了姓。”王二说完，狭促地笑了。
这是在点洛玉汝，救命之恩定要报答。
视线重新投回墓碑之上，洛玉汝紧咬住下唇，手下意识地按在腰侧，才恍然意识到那里已没有玉牒了。
仙门虽与魔族缔结友好条约，但对洛玉汝等卧底却不愿轻易放过。卧底们或掌握仙门机密，或已拜入仙门成为仙门弟子，总之仙门要求魔族交出卧底，由他们定夺。
洛玉汝身份特殊，既为魔族卧底拜入仙门的弟子，又为半妖。若仙门想杀鸡儆猴，她便是最好的人选。果然不出所料，魔族头一个放弃了她，洛玉汝再次被关入纯白监牢。
这次还特意将她与其他囚犯分开，以防她再次越狱。洛玉汝深知这次真是在劫难逃了，难免有几分难过，可她还没难过多久，牢房的门就开了。
看守弟子恭恭敬敬将她请出，还客客气气地称她为师姐。洛玉汝简直摸不着头脑，一路上有点不完的头，行不完的礼，一问才知是谢椿力排众议将她从牢房里捞出。
“仙君口不能言已久，这还是头一次见他用那么大的音量说出那么长的话。”
“长老们都哑口无言了。”两名弟子在前方引路，一唱一和地，时不时回头冲洛玉汝绘声绘色描述几句。
洛玉汝想象了一下谢椿站在巨门堂正中，舌战群儒据理力争的模样，宛如天鹅吵架，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复又正色一问：“那长老们会如何处置我？”
看守弟子两只眼鼓得溜圆，眼中疑惑不比洛玉汝少。“谢仙君已亲口说你仍是他的弟子，想必长老们也认可了这一说法。”
这算什么？
洛玉汝从不认为自己有否极泰来的能力，即便否极泰来，也是有人在背后替自己斡旋。
一声“到了”，引路弟子替她推开巨门堂的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入耳，她听见自己说要离开裁云宗，希望裁云宗能将自己除名。她还听见长老拂袖怒哼的声音，以及一些窸窣的耳语，无非是说自己不识好歹吧。
堂内所有声音皆入耳，仅有一人没有任何动静。洛玉汝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着头，眼睛没有乱瞥，却知道那人是谢椿。
谢椿就坐在左前方，只要稍一抬头便能看到，洛玉汝没有抬头，却也知道谢椿一定正盯着自己。
“你如今仍是谢椿的徒弟，你的去留也该由他这个做师尊的来决定。”贺染青冷声下了定论，持剑离开，众长老也随之离开。
“是。”洛玉汝微微调转方向，摘下腰侧的玉牒，双手高举呈上。
长老离开时发出的响动很快散去，堂内又恢复了安静。时间在安静中停滞，直到洛玉汝高举的手有了一丝颤抖，才感知到时间的流逝。
似乎又过了许久，只听一声轻如羽毛的叹息。洛玉汝再也按捺不住，微微抬起了头。手持的玉牒挡住了谢椿大半身形，洛玉汝将玉牒压低了些，恰好能看到谢椿的脸。
她调试着角度，谁料四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相对了。洛玉汝想要移开视线，谢椿的话比之更快，他淡淡突出两个字，“允了”。说罢，收回视线，略靠着椅背，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打算，也没有要接过玉牒的打算。
洛玉汝想了想，垂着头靠近，将玉牒放在案几上。正欲转身离开，忽听谢椿说道：“先回辰勾峰吧，待你收拾好了再离开。”
说起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收拾的，但洛玉汝还是鬼使神差的答应了，就当作最后再看一夜辰勾峰的景色。
当晚忽地下了一场夜雨，天上见不着一点星子，比夜还要浓的乌云遮了天，昏暗裹挟着困意袭来。洛玉汝强忍着困意，静静用目光一寸寸描摹着勉强看清的山峦走势，对窗静坐一夜幡然想起还要收拾一二。
当初上山也算空手而来，离开自然也不该拿走任何一物。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洛玉汝心中如此告诫自己，手却忍不住朝案几的储物袋探去。
就看看，只是看看。
神识一扫，储物袋内装着数枚尚未使用的留音石，如今也用不上了。还有一枚留影石，记得是记录的千灯节那日放魂灯时的影像。
视线再次投降窗外，看着距天亮还有点时间，手中已自发开启了留影石。刺眼光芒顷刻间泄了出来，整个屋子宛如白昼。
白光落下，柿红光点萦绕周身，摇摇晃晃缓慢上升着，过往的影像连带着深藏的记忆一一浮现……
空山新雨，日光初投室内，唯余储物袋静静躺在案几之上。
洛玉汝抓住袖子，感受袖中之物仍在后，悠悠开口：“救命之恩是要报答，但也要论方式方法。若我就此留在宗门，不只是我，连他也会惹人非议。何况我还有要想去做的事。”
“是何事？你之后可有去处？”王二看向她，迟疑着接着说：“若你实在无处可去，魔境或可庇护你一二，作为……”王二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话只说了一半。
“作为曾经的同门还是作为共事的同伙？”洛玉汝狡黠一笑，揶揄道。
王二点点头，也笑了：“作为同伙。”
“那你大可放心。我看此处便是一风水宝地，各族交汇之处，总之先想办法建一架桥吧。”洛玉汝双手叉腰，跃跃欲试。
“既无河流，何来建桥之说？”
“毕竟还要在桥上等人。”
星河变幻几载，仙魔交界处几番换了模样。原本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如今愈发生机勃勃，变得兴旺起来。
远看屋舍林立，细听空中正传来几声欢笑，宛然一副寻常田园光景。
葱绿草丛抖个不停，一对雪白长耳从中探出，听着一切动静，却弯了弯一只耳，更加迷糊了。
不是越靠近魔境越危险吗？眼前的安居乐业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猫腻？
“抓到了！”双耳猝然被人猛地一拽，身子跟着悬至半空，“哎呀这兔子看着真肥。嗯？好像是只兔妖！”
听见一阵痛呼，来人猛地松了手，兔妖猝不及防落了地，登时化作十来岁的小姑娘，双耳却仍是兔耳朵模样。兔妖麻利爬起，指着肇事者鼻尖威胁道：“我警告你，不要过来。我可是要去投奔魔族的，此时伤了我，以后有你好受的！”
孩童搔搔头顶，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瞪眼反问：“为什么要去投奔魔族？你是妖吧，留在这里不好吗？”
“当然不好了。像我这样的小妖，只有寻求强大力量的庇护才能活下去。”
“可是这样你就没有家了。玉姐姐说，我们要自力更生，占山为王，打造属于自己的净土。”
兔妖扭头就要走，恶狠狠甩下一句话。“谁说的鬼话？敢定居在魔境边，就不怕被魔族一脚踩死。”
“是玉姐姐说的，我带你去见她。”小童一把攥住兔妖的手臂，仿佛有使不完的牛劲，拽着兔妖就往反方向走，“这个时间……玉姐姐应该在那里建桥，我们快过去。”
兔妖饶是没想到小童口中的“玉姐姐”竟在山颠，俯瞰山阴处，浓雾弥漫，雾中便是魔境。
山巅无风，寒意却自生。浓雾之中，似有怪物窥伺，等待时机将人拖入其中，恍然间，兔妖猛地捂住心口，连退数步。
见到兔妖被吓到的糗样，小童捂嘴嗤嗤笑了。
一声叹息，羽毛般轻盈落入兔妖耳中，“阿牛你又在吓唬人了，不是说了嘛，走下面的峡谷。”
转头看见一女子身着素色衣裙，半张脸埋在鹿脖颈的绒毛里，那女子伸出一只手轻轻搔着小鹿的下巴。
“玉姐姐！”小童松开手，撒欢似的跑向女子，“新来的兔妖想入魔境，你快劝劝她。”
洛玉汝一臂捞起阿牛，将他放在鹿背上，才抬眼看向兔妖，微微一笑，随后又冲阿牛耳语。兔妖耳朵微动，将她们的悄悄话听了个遍。
“她会再考虑考虑的，你莫要再吓唬人了。”
明白对方故意卖了个破绽，就是要让自己听到此番对话，兔妖跳着脚就要争论一二。
“你若想去魔境，我也不阻拦你。只不过要等桥建好了再去，在此之前还请你留在桃源妖族。”洛玉汝直起身子，笑眯眯道。
“建什么桥？去魔境哪里需要建桥了？你不是在哄骗我吧，桃源妖族这名头倒是有几分耳熟。”兔妖登时来了气，又不禁垂耳思索。
“你可知如何建桥？通常先建好两侧的桥墩，再向中间修。你想去魔境只有过桥。”
兔妖算是发觉了，这两人说的话她是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她也明白了一件事，她们不会轻易放她去魔境。眼下唯有顺着她们的话问，桥什么时候能修好。
“两侧桥墩已建成，就看何时能完工了。”洛玉汝凭空画出一架桥，“这一步很难，要让魔族、妖族，甚至是仙门都能意识到这里有一架桥很难。这是一座任何人都能踏上的桥，一座平等的桥。当大家都意识到时，桥便落成了。”
兔妖张张口，只能发出一声轻微的“啊”，她舔舔嘴唇：“我想起来了！桃源妖族，最近常听人提起，据说一群不谙世事的理想主义，说着自给自足互帮互助，不过是画地为牢……是他们说的。”兔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紧闭双唇看向两人。
洛玉汝仍旧笑眯眯，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那么你现在也是其中一员了。”
兔妖还想说些什么，忽看到天际处急速而来的一缕红光。近了，更近了，红光逐渐变细，化作一缕红线，直冲洛玉汝而去。
“当心！”提醒才出口，红线已没入洛玉汝体内。兔妖皱着眉，急切说道：“是寻人阵！”
而洛玉汝淡然微抬手臂，从袖中取出一物，摇头纠正：“是仙门寻物诀。”说着，脸颊似乎染上一层笑意，双眸也明亮了不少。
仙门……兔妖心里咯噔一响，油然生出惧意，而令她惧怕的仙门中人已至眼前。
白衣翻飞迷眼，一眼便知气度不凡，想必收了她们时也是如此仙气飘飘。
“在忙何事？”
看吧看吧！白衣仙君开口了，定是怒斥她们一通，再扬言妖替天行道，收了她们！
嗯？
兔妖双眼迷离，这寒暄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研究道路与桥梁工程建设在修仙界的实操，探讨仙魔妖如何携手并进，共赢美好未来。”
这是什么胡话？也不怕被一掌拍死？兔妖瞪大眼睛，视线投向一旁的小童，阿牛正在拔草玩，真是每一个省心的。
“进展如何？”
“快了，快了，如果仙门愿帮忙，那才是建成在望。”见谢椿点点头，洛玉汝交出紧攥手中之物，“是为此而来吧。”
她摊开手，露出留影石，红线赫然连在上面。
“非也。”
那就是特意来寻人的了，兔妖在心中下了定论。
“你……没有看里面的内容吗？”
“是那日千灯节的影像。我知留影石属于裁云宗，理应交还，是我错了……对不起。”
“还，还有一段。”谢椿实难启齿，洛玉汝立刻会意，让阿牛带着兔妖去逛逛。
谢椿将手覆在洛玉汝手上，注入灵力激活留影石。他的手指微凉，洛玉汝不由一颤，随后立刻被景象吸引。
“有关我的愿望……”
“阿牛，你走慢些，难道你就不好奇她们在聊什么？”兔妖竖起两只耳，细碎地捕捉着对话。
“那就是玉姐姐在等的人吧，她曾告诉过我。”阿牛扯下路边的青草放进嘴里嚼了嚼，“快走吧，我知道有个地方的青草特别好吃。”
兔妖愈发好奇了，固执地竖着耳朵，清风断断续续送来对话——
“心悦你。”
失去记忆，无法言语，连一颗属于自己的心也感知不到，宛如枯木于世间。直到遇见你，枯木逢春，胸腔内自有跳动，世间也是欢腾恣意的，渐渐找回了自己。
才发觉，从很早之前你就是我难以言喻的重要。
心悦你。
兔妖猛地回头，双目浮现天崩地裂般不可置信，大概是听错了吧。她与阿牛已经走了很远，那两人也成了两个小点。
两个小点变为一个大点出现在视野中，兔妖心头砰砰直跳，一定是看错了！那么远，听力不好，更别说视力了。
洛玉汝从怀抱中抬起头，几分扭捏地问：“那个留音石，你听了吗？”
“可是此物。”谢椿拿出一枚留音石放在她掌中，上面刻斜月三星——心，正是那夜洛玉汝从储物袋中寻到的。
“自然听了，我只恨发现得太晚，如今才听到。”谢椿手指一点，留音石立刻激活，“不如再听一遍。”
“不行！”洛玉汝立刻双手捂住，可她的声音仍从指缝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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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飞舞，洛玉汝双颊也染上绯红，她注视着谢椿那双灿若星辰的眼，想着那夜没看到的星星终于能补上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斜月三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