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舞雩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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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将军祠。
霍凝将灯盏轻轻放在脚边，将军祠庭中青松枝条舒展，摇曳，目光顺着裙摆被风扬起的方向望去，黑漆漆的高大石碑上的名字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
风吹起满城的曼珠沙华，红色的花瓣像是有了生命，跟随生命的指引，跟着春苗似的雨像流萤倾斜着被吹飞，飞向北方，飞向暴雨的四周的漩流，带着与生俱来的使命，然后奋不顾身撞向厚重的水壁，朝着风暴最中心那一抹玄色靠近。
舞雩者，皆玄服，文舞执羽，武舞执干。
隋云一身绣二十章纹的冕服，动静间环佩玉声璆然，他的脖颈修长，肩膀窄削，这身衣裳衬得他身体比例修长而轻盈，气韵飘逸，有种超凡脱俗的道韵美感。
少年眉眼舒展，鼻骨精致，一派神然之色，持羽翳，皓白手腕间一线透明丝线若隐若现，与不远处持鼓的玄凛手腕相连。
两人相对而立。
玄凛眉眼清寂，身姿挺拔悍利，望着隋云莹润乌黑的眼睛，带着隋云看不懂的深意，在腕间划下一抹血色，灼眼的红从青年身上源源不断向少年的方向涌去。
契灵，早已经失传的禁术，最初是神祈为庇佑信徒的术法，后被各族滥用残害生灵，因而被禁。
契成之后，被契灵者身上会出现另一方的印记，以示所属。
隋云仔细盯着自己的胳膊，等了会儿，手上没有任何变化。
难不成失败了？！
下方阴司军奋力抵挡着发狂要冲上来的魔族们，就连被玄凛用缚灵符作阵控制住的大魔也是目眦尽裂，浑身魔息凝作实质拼命想要破阵而出！
他们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灵山，他们的死敌，不死不休！
罗刹知道灵山的手段，看隋云动作便知道对方是要憋什么大招。
和那些没脑子的东西不一样，但他更多的是愤怒，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魔族生来就该被驱逐，族群之间，弱肉强食，是天之道，但天道不公，如此偏颇人族，给他们如此多的优势。
如果他走不出去，那这些人也别想走！他要灵山的人陪葬！！
“轰——”一声巨响，是罗刹自爆，罗刹原形碎成无数肉块，混着血水流向深渊。
下面突然传来地动山摇的震颤，成倍的魔物破阵而出！
它们嗅到空中弥漫的血腥气，瞳孔瞬间缩成竖线，喉间滚动着战吼，它们的尖牙啃食着罗刹的残骸，每吞咽一口体型就膨胀一倍！
阴司军顿时压力大增！
隋云眸光一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一般，不禁想着若是失败，不止阻止不了魔族出海，怕是……下一秒一股热流涌入他的四肢百骸。
成了！
隋云抬头朝青年看去，灵魂震颤，他感觉自己陷入了玄凛的世界里，灵魂里都能感受到属于他的呼吸，心跳和温度。
灿然炫目的金光，像是冬日里的温泉，蛊得隋云几欲深眠。
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时间好像被放慢，几近凝滞。
四周混沌的海水、阴司军和魔族的厮杀，所有就像被放慢了上万倍，一片花瓣落在他的眉心，空中悠悠仿若传来父亲低沉又充满权威的声音：
“大雩者何？”
隋云蓦然从那片金色的世界脱离出来，耳边传来玄凛击鼓之声，“咚咚咚”“咚咚咚”的声音交替着，往昔和隋煜练习《大雩》的画面在眼前重现。
“大雩者何？”
“灵山隋煜。”
“灵山隋云。”
隋煜对他灿然一笑，跨步而出，隋云紧随其后，瞥着羽翳前的哥哥，跟着他一步一脚印，跟着鼓点，一鼓一旋转。
坎坎击鼓，纷屡舞，降天步，祷神池。
鼓点随着玄凛动作越来越越来越快，几乎只能看见手指的残影。
少年一人载歌载舞，嘴角微微上扬，足间欢快，踩着鼓点，点步、翻身、旋转、回首、顿足，高频率的云步，轻快利落，宛若绿野，蓬勃春生。
腰间铜铃与鼓声相和，在旋身时迸发出骤雨打荷的脆响，裙摆带起漫天红花，羽翳上送，放下，三送三下，礼毕三拜，少年声音缓缓而来: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圭璧既卒，宁莫我听？”【1】
众人耳边突然传来少年隐约细密的低语，声音不紧不慢，似在与天地对话，又似在唤醒世间沉睡的灵魂，轻柔舒缓，高低错落间，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感和不可违背的庄严。
“…………冀弘清静之源，溥施沾濡之泽，粢盛必遂，烦燠可消。将展敬于精诚，俟降灵于霶霈，愿风震云合，雨润无量海，云垂多灵，灵山隋云启告以闻，谨词。”【2】
随着鼓点逐渐缓下来，隋云却身顿足垂首。
“滴答”“滴答”“滴答”，一点、一点带着春天气息的雨水，吝啬却又充满生机摇摇欲坠地落下来。
隋云抬头，一滴雨水正好落进他琉璃眼中，又像泪水滑下，珍珠般顺着脸颊落下去，直直坠到下方一魔物身上。
魔物瞬间化作水雾烟尘散去，一只、两只、三只，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一句，瞬间齑散。
雨势越来越大，随着少年的动作在他周身形成一层透明的水膜，羽毛仍是微微颤着。
少年蹲起，伸展身姿，宛若一只欲展翅追雨嬉戏玩耍的雏鸟。
俏皮灵动，鼓点慢慢的，慢慢的消失，又突然重击，越来越快，你来我往，你起我落，少年旋转，腰肢为轴，小圈，大圈，甩袖，送羽，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漫天雨藏花，似乎也在伴舞，似乎将人带到了百年前的灵山，扬起山川河谷的风，穿越时空，又吹起少年腰间的青玉和授带。
“哥哥，我合上你的步子了……”
鼓声止，隋云慢慢停下脚步，再抬首看去——
魔物已然消失殆尽，剩下的躲在深渊下嘶喊却并不敢冲出来，阴司军众将士在淅淅沥沥的雨幕里，泛着灵光，站得整整齐齐，宛如当年等着将领点兵点将的那一日。
殷霁嘴角上扬，站在最前面，看着往昔柔弱的弟弟，如今也能独挡一面，心中万千欣慰，只是，“阿雀，这场雨，兄弟们等了好久，谢谢你送哥哥们走。”
隋云一愣，眨了眨眼，这场雨？
是了，舞雩祈下的雨，纯净清澈，带着生的气息，既能消灭魔族，当然，也能洗去一切执念，超度魂灵往生。
殷霁笑了笑，继续道：“幼时我与你哥哥常去仙游玩耍，在仙游有一种常见的自然灾害，叫地动。
隆丘桀屋不自定，翩若猛吹摇旌幢。生民汹汹避无所，如寄厥命于湖江。【3】
第一次地动之后，紧接着会有余震，但持续的时间有时候是几个月，有时候长达几个月。
于我而言，金墉城的屠杀是我生命里从未停歇的余震，漫长的岁月里，我们都活在对余震的惶恐中，终日不得安眠。”
死亡于人，就像汪洋于水，水往低处流，生来就是滔滔不绝涌向大海。
何况他们早就死了，早就该走了，不过是执念太深，如今，现在他的余震已平，执念已消，但他这弟弟的执念，他的余震，又该如何呢？
卷轴灵光一闪。
隋云的眼睛红了，这时他才真正明白卷轴祈愿所谓平震何意。
原来这才是平震。
见人没有反应，殷霁上前一步将人拥在怀里，又轻轻拍拍隋云的后背，道：“弟弟辛苦了。”
殷霁抬眸，看见端立不远处的玄凛，目光落在他胸膛上的灵纹，双眸微微睁大，最后又拍拍隋云：“告诉霍姐姐，当年‘一个镇边疆，一个稳朝纲’的约定，我们都守住了，此生足矣，无悔，让她别等了。”
漫天残魂裹挟着红色花瓣，好似游鱼在深海漫游，最后消隐于深海。
灵光照耀下，隋云浑身白净透着亮，眉淡淡的，形状很美，鼻子和嘴巴都很小巧，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很是消瘦，很是神伤，又一个熟悉的人走了，很难过吧。
隋云双目久久注视着深海最后一缕残魂消隐，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了什么，太轻，玄凛没听清。
玄凛走上前，伸手放在隋云肩上方，顿了顿，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
隋云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热意，这才想起玄凛和自己契灵之事，看向玄凛，这才发现玄凛脸色很不对，连忙握着玄凛的手腕伤口处，担忧道：
“玄凛，是不是失血过多？！”
不等玄凛回答，异变突生，下方深渊竟又开始试探着往外冲锋，隋云蹙眉，得把结界补好，否则雨一停，就算他们走了，这周边的村镇怕是要遭殃了。
就在隋云思索着如何下手之时，手心一紧，隋云抬眸，猛然撞进那双彻底兽化的竖瞳——
熔金般的眼瞳映出隋云，手腕处传来玄凛的脉搏动，一下一下，沉稳有力。
隋云之后便只听见深海长啸的声音，隐隐约约的龙吟，那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无尽的时空，带着远古的威严与神秘。
“轰隆隆——”海水暴雨如注，惊雷闪电，狂风暴雨，海浪此起彼伏。
一阵清脆的金铃声响从遥远的海面之上悠悠传来，“叮铃叮铃”，空灵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盖过漫天风雨惊雷，直直落入海底深处。
这声音仿若有着某种魔力，令原本狂躁的魔族全部沉静下去。
“阿雀，布阵。”
隋云不敢随便动用灵力，会引起冤魂的暴乱，容易造成反噬，因而擅长的阵法、符咒，不需要太多的灵力，算是取巧。
大阵封印加强，阻拦了这波魔族破境，海水平静下来，只余丝丝涟漪。
辽阔的海面上，夕阳沉沉，橘红的光铺满水面，水中倒映着黑色巨龙身影闪过，吐云气，踏浮云，恍若幻境。
玄凛所赠海之心在深蓝的夜空中泛着微微光亮，照亮夜空，也泛着微暖，遮蔽海风，抱着龙角的隋云双唇微张，内心震撼还未平息。
玄凛，他是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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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中，林间破晓时第一缕穿透薄雾的阳光，清润又明亮，带着蓬勃的朝气，驱散了周遭的沉闷与阴霾。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3】
霍凝眉眼深深看望着极北的天际，她先整理了一下衣裳，确保衣角平整无褶。
随后，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缓缓屈膝，双膝稳稳地跪在了草地上。上身微微前倾，双手向前伸展，手掌伏地，额头也随之缓缓落下，轻轻触碰到了自己的手背。
她的动作舒缓而虔诚，在这一拜中，时间仿佛凝固，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微风轻轻拂动她的发丝裙摆。
稍作停顿后，她缓缓起身，挺直腰背，再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跪地、伏地、叩首，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却又一丝不苟。
“再拜稽首”之礼，先跪地，双手伏地，头缓缓触地，停留片刻后起身，再重复一次。
这是大乐最隆重的大礼。
最后一次俯首，霍凝久久未起，身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哽咽。
许久之后，捡起脚边早就熄灭的灯，转身悠悠往回走，裙摆裹着草地上的花瓣，带着草木清香，树枝间鸟鸣不绝。
身后红色花海林间，高墙化作齑粉散去，东边天际一轮朝阳隐隐升上来，朝霞灿烂，一片明晃晃的春意盎然，华光万里。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舞雩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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