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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吐蕃发迹 ...

  •   《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四人一路西行,至女儿国,国王称唐僧为“御弟哥哥”,一个“御”,即是边境小国对天可汗心悦诚服的表现。而他们手中时刻拿着的“通关文牒”,或许正属于一种外交公文,每到一处,国王亲盖玉玺,持文牒即可通关,从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大唐天可汗对周边小国的辖制效果。
      可即便是这样的威慑力,对于顽强而野蛮的边疆部族而言,唐王朝也没少使力镇压,表现在唐与吐蕃多年不绝的战争,甚至为了安抚吐蕃,不得不一度派出公主和亲,帮助吐蕃发展他们的各项事业。吐蕃何以如此难缠?一切还要从这个小民族的发迹说起。
      根据史书记载,“吐蕃在吐谷浑西南,近世浸强,蚕食他国,土宇广大,胜兵数十万,然未尝通中国。其王称赞普,俗不言姓,王族皆曰论,宦族皆曰尚。”
      吐蕃,在它发展成为一个统一的王朝、可以凭着政权与唐王朝平等相处之前,还只是一个不断迁徙、分化和组合的松散的部落联盟。据敦煌文献和藏文史籍记载,西藏地区先有“四十小邦”,后逐渐合为“十二小邦”,相互争斗不已。有说法认为,吐蕃的前身是西羌,其始祖鹘提勃悉野健武多智,“并诸羌,据其地”,由此建立了吐蕃王朝。另有说法即吐蕃本是南凉秃发乌孤之后,为乞伏炽盘所灭,后率残部降沮渠蒙逊,辗转“抚有群羌”……
      总而言之,吐蕃通过吞并与扩张,最终形成了一个新的王朝,而他们的王,就是即将迎娶大唐文成公主的赞普松赞干布——赞普是松赞干布的身份,吐蕃“谓强雄曰赞,丈夫曰普,故号君长为赞普”。至于下文会提到的“论钦陵”等,“论”也不是他们的姓氏,名字前面冠以“论”,也不过是身份的象征而已——此是闲话。
      松赞干布毫无疑问是个伟大的开创者,自他开始,吐蕃进入了有史可查的年代。
      松赞干布原名叫弃宗弄赞。他继位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把政治中心迁到逻些,也即如今的拉萨。在这个气候宜人、物产丰富的地方,他推广灌溉农业,并开拓荒地,划分良田牧场,发展冶铁、铸造兵器,后逐步兼并了苏毗、羊同等部,并用传统的盟誓方法与之确定领属关系,结束了青藏高原分散落后的局面,最终于633年前后,在大臣禄东赞的协助下,建立起奴隶制的吐蕃王朝。
      小小的封闭的王朝,有一天在吞并小部落的过程中忽然见识到了更大的世界,那个世界叫“中国”,也即唐朝的西域。这个过程,我们不得不再次提到女儿国。
      《西游记》里,女儿国是个女人当家做主的国度,甚至连男人都不见。而在典籍记载当中,女儿国“世以女为王,因以女称国。夫亦为王,不知政事。丈夫唯征伐田种而已。土宜宿麦,多畜羊马。气候寒烈,人性暴躁。”
      我们为什么要提到女儿国?因为女儿国一边邻着吐蕃,另一边是突厥——吐蕃也好,突厥也罢,都曾是唐朝最强的对手。而这个小小的国家,也不去掺和两个大国的纷争,只是悄咪咪开辟了一条商路:他们从突厥得到食盐,然后向南贩往天竺和吐蕃——这条“食盐之路”很快引起了吐蕃的注意,很快,他们就通过这条路,找到了进入西域的主要路线,也正因此,他们开始发现唐朝的富庶与强大。

      发展的前途是光明的,然而眼前的部落斗争是残酷的。吐蕃,这个距长安八千里、距鄯善五百里的小小王朝,陷入了内外交困的境地。内部政权的斗争、周边部落的侵扰、大唐王朝的虎视眈眈,无一不困扰着吐蕃赞普:路在何方?
      “万物生长靠太阳”,很快,吐蕃赞普以极强的战斗力投身于壮大这个王朝的伟业中。而在吐蕃渐渐发展壮大的过程中,唐王朝以绝对的优势一骑绝尘:“贞观四年,诸蕃君长诣阙,请太宗为天可汗。”
      吐蕃初立,与唐王朝的第一次交锋,源于周边四邻的刺激。
      当时正是贞观十二年夏,吐蕃对大唐边境的弘州发起了侵扰,实则是想引起唐太宗的注意,大概心态类似于“看我,看我,我是一个新兴王朝”。这样的小打小闹,对于见惯了大世面的李唐王朝来说,无非就是“闹吧闹吧,我就静静地看着你闹腾”。
      小弟不乖怎么办?唐太宗派出使臣冯德遐进行抚慰,具体的外交细节我们无从揣测,只知道冯德遐回来的时候,随行的有好几位吐蕃使者,金银珠宝拉了好几车,还带着国书想求娶公主——大唐公主盛名在外?不尽然。吐蕃此番求娶,与其说是仰慕大唐女子的风姿,毋宁说是因为听说突厥、吐谷浑都娶了大唐公主,得到了大唐天可汗的认可与照护,好胜心作祟,也想在天可汗跟前刷一波存在感。
      唐太宗没有同意。具体细节,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个细节很是耐人寻味:“使者还,言于赞普曰:‘臣初至唐,唐待我甚厚,许尚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相离间,唐礼遂衰,亦不许婚。’赞普遂发兵击吐谷浑,吐谷浑不能支,遁于青海之北,民畜多为吐蕃所掠。”到底是报仇雪恨,还是趁机活动,我们更愿意相信吐蕃实际上是找了个借口劫掠吐谷浑。部落之争,不过就是伺机发兵,弱肉强食才是马背上的民族生存的常规。
      经此一役,吐蕃大展雄风,既扩张了疆土,也靠近了大唐边境。扬眉吐气的势头让吐蕃很是嚣张,他们屯兵二十余万在松州西境,派遣使者入贡,叫嚣着要来迎娶公主,并在边境气势汹汹,连拔三州。什么情况?难道吐蕃在寻机扩大自己的领地吗?还是说,仅仅只是为了让天可汗看到他们的诚意,继而求得公主下嫁?
      老虎不发威,难免被人当了病猫,何况经过这几番折腾,唐太宗看到了这个逐渐统一的部族蕴含的强大力量。与这样的邻居谈和,或许也不是一件全无益处之事。只是揍还是要揍的,小兄弟不听话,也不能一味地惯着——唐太宗派兵反击,半个月就把吐蕃打回松州城下,“斩首千余级”。
      小打小闹,一旦遇到横兵猛将,吐蕃只有求饶的份,于是“遣使谢罪,因复请婚”。互相之间的试探与默契好像并不需要过多解释,好像这一通折腾真的只是因为吐蕃想娶公主而没娶成,所以大发牢骚制造混乱。这一次,唐太宗同意了吐蕃的和亲请求。
      等待赐婚的过程很漫长。吐蕃一边养着元气,一边派人到大唐学习——这大概是吐蕃使臣第一次实地感受大唐风物,也许他们也像红楼梦里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般,总有一个到处瞧瞧看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的阶段。而大唐的文化也在此时敲开了吐蕃人的眼。
      彼时唐太宗在国子监设官讲学,“大征天下名儒为学官,数幸国子监,使之讲论,学生能明一大经已上皆得补官。”由此我们可以窥得当时的取士制度之一“明经”——隋炀帝置明经、进士二科,以经义取者为明经,以诗赋取者为进士,这些制度在唐太宗时期依旧沿用。
      唐时取士,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诗、仪礼、周礼为中经,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这不是大唐第一次讲经,却是吐蕃第一次听到大儒讲论经典。语言的不通,风俗的殊异,让这个初初接触华夏文化的民族大开眼界,也更刺激了他们的扩张野心——或许,还有少许对这些诗词文赋的嗤之以鼻:“不就是些咿咿呀呀舞文弄墨的穷酸书生,怎抵得我族儿郎纵横驰骋之风姿?”
      吐蕃却来不及标榜自己的优越,因为他们终于在物阜民丰的大唐得了准信儿,天可汗愿意下嫁文成公主给吐蕃赞普,当时正是贞观十四年十月。彼时的吐蕃使臣还不知道,这个大唐公主,将会改变他们的一切。

      文成公主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成为公主。她本是宗室女,虽自幼被养在宫中,却并非皇帝亲生,即使举止大方、知书达理,但是按照正常的程序,此时的文成公主也不过相当于一个“种子选手”——受礼仪教化,以备有朝一日派往边疆少数民族部落,维系他们与唐的友好关系。像前面提到的吐谷浑,因为与唐结亲,甚至招人眼红,平白失了大片领地,做了吐蕃向大唐递交的和亲“投名状”。
      吐蕃赞普欢天喜地地迎娶了文成公主。无所谓是不是天可汗的亲生女儿,只要是大唐来的,对吐蕃而言都算得偿所愿。一个民族的崛起,大概都始于野心的爆发。
      文成公主惊呆了。这个遥远的部族,也就只有他们的赞普松赞干布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他穿着整洁的丝绸衣服来见自己,甚至还下意识地对送亲使臣行了子婿礼。而这里的民众满脸涂着红褐色,像是不曾开化的古老部族,显得神秘而可怖。
      “公主可是不喜他们这副形象?”松赞干布开口问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只是保护自己罢了。”文成公主郑重开口。
      “公主所言极是,我族如此,实是无奈之举。”松赞干布惊讶于文成公主的博学多识。
      “打打杀杀只能劫掠一时,而民众想要长久的温饱,国家想要长久的稳定,还是要从内部着手,”文成公主知道松赞干布的野心,也愿意向他开诚布公地吐露看法,“就像赞普今日修造的宫殿,足见用了心的,可赞普真正应该学习的,是中原经典啊。上千年的文化积淀,使我大唐人才济济,国富民强,日臻繁盛。”
      “经典?就是国学里面那些大经小经吗?可我们吃穿尚不能随心所欲,读书……”赞普语气沉重起来。
      文成公主也不再细说,只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要改变这个一味掳掠的民族。靠着武力霸凌周边小部落,纵然能得一时好处,可如何能长久呢?
      文成公主想要用自己的智慧和经验带领这个落后的民族走向丰衣足食,而吐蕃与周边的冲突却从来不曾停息,甚至与大唐,也多有摩擦。
      贞观二十三年十月,唐太宗以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为驸马都尉,封西海郡王,这是唐王朝率先对吐蕃抛出橄榄枝。实际上,从贞观四年唐太宗被西北诸部落的酋长们尊为“天可汗”之后,一种新的政治体系就形成了:唐太宗以大唐皇帝的身份兼行可汗事,而诸部落既维持本族风俗,又接受大唐官职——胡人开始以大唐公民的身份登上历史舞台,而长安也云集了很多胡人,从艺术家到商人,再到歌舞伎,他们在大唐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说到“驸马都尉”,我们就有必要联想到汉时武帝置三都尉:奉车都尉、驸马都尉和骑都尉。最初的驸马都尉是驾车的,类似于皇帝的专职司机,职责是皇帝外出时,掌管驾驭副车的马匹,并不与皇帝产生额外的亲戚关系。
      到唐代,尚公主者通常被授予驸马都尉的官职,一方面以防公主的夫家荣宠过度乱了国政,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皇帝女婿一个体面的官职,说起来算是一种荣耀。影视剧里常常提到的“驸马”,或许可以视为驸马都尉的简称。做了天可汗的女婿,毫无疑问是一种荣耀,尤其是对吐蕃而言。这个张狂的民族从此一雪前耻,不再是只能屯兵边境威胁大唐下嫁公主的时代了。
      吐蕃赞普趾高气昂,甚至在唐太宗去世、高宗李治即位之后,写信给长孙无忌等大臣道:“天子初即位,臣下有不忠者,当勒兵赴国讨除之。”很有些张狂女婿争遗产的意味在里面——倘若是在当下的时代,那必定是已经占据了大宅子去的,所幸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哪怕吐蕃心生轻视,也只敢暗戳戳叫嚣一下,还不敢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唐高宗明着杠上——而当时吐蕃的生产和生存状况,也不允许他们问鼎中原。
      史载吐蕃是唐时藏族建立的少数民族政权,通常认为在松赞干布统一各部之前,藏民各自为政,局面混乱。封闭的内陆高原,恶劣的自然环境,使得民众缺衣少食,又兼要防备周边部族的侵扰,常常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生存状况不容乐观。也因此,面对富庶的中原,吐蕃、突厥、吐谷浑等小族很难不生出觊觎之心,犯边亦是常态。
      穷人,古往今来的穷人,是很难凭借一己之力登上权力宝座的。不说旁的,光是一个芝麻小官的成长,都足以耗尽普通人家的全部家资。吃饭、喝水、穿衣、读书,哪个不要钱?在那个时代,人们只能依靠几亩薄田,换取一家的口粮,丰年尚好,赶上歉年,没有进项,又要交租,那是真真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了——吐蕃,连正儿八经的种植业都难以为继,凭借着游牧,如何能富起来?
      今时不同往日。吐蕃口气越来越硬,也与文成公主有很大关系。作为大唐王朝精心培养的和亲公主,文成公主当然不是空有美貌的草包,相反,她非但见识卓绝,还踏实肯干。娇气是不存在的,只靠着娇气,文成公主也无法在吐蕃生存下去:如此穷苦的部族,哪有余钱供养一个祖宗呢?
      文成公主活得通透。她太明白坐吃山空的道理了,何况在那样一个当时看来不啻为穷山恶水的地方,怀璧其罪也不是空穴来风。所以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文成公主舍弃了丰厚的陪嫁,带了大批能工巧匠和相当数量的农作物种子——自己动手,未尝不能丰衣足食,就算退一万步讲,也远远好过坐以待毙。
      文成公主并不嫌弃这些满面赤红的人民,她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养蚕、缫丝,文成公主想让人民有衣服穿;开荒、种植,她相信人们很快就能填饱肚子——要不要开办学堂?文成公主陷入了纠结:办学堂,吃不饱、穿不暖,人们哪有心思念书?不办学堂,民众只知道打打杀杀,思想终将与世界脱轨。
      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文成公主决定徐徐图之。十余年如一日,文成公主带领吐蕃人民种地织布,民风逐步开化,凭借着丝绸之路才能稍稍窥得世界面貌的吐蕃人民,渐渐也享受到了开放带来的益处。也正因如此,吐蕃赞普与周围部族的交往,也渐渐挺起了腰杆,这是吐蕃民族第一次堂堂正正走出大山,甚至开始图谋更大的利益。
      老话讲,天狂必有雨,人狂必有祸。吐蕃赞普刚刚嘲讽过大唐新主羸弱,没过多久,松赞干布死了。
      吃瓜吃到自己头上,想来这是松赞干布没有想到的。特别是堂堂吐蕃赞普,身后居然没有嫡子可以承袭王位,只能不得已立了幼弱的孙子为新君,军国大权由此落入国相禄东赞的手中。当日对着唐高宗时的明嘲暗讽,自此只好回归本我,做出一番由己及人的态势来。

      但凡禄东赞是个奸相,吐蕃的发展之路大约也就可以中止了。幼主临朝,媚上欺下的国相也不是没有,偏偏禄东赞是个有章法的人,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肖似昔日赤胆忠心写下《出师表》的诸葛孔明。
      早在贞观十五年春,文成公主尚未被许入藏之时,唐太宗欣赏禄东赞的机巧善变,想把琅琊公主的外孙女嫁给他。本是一桩好姻缘,既能拉近与大唐的关系,又能娶到大唐皇室女,两全其美,奈何禄东赞有他自己的思想:“臣国中有妇,父母所聘,不可弃也。且赞普未得谒公主,陪臣何敢先娶!”
      为男儿者,本该顶天立地。糟糠之妻不下堂,历来为人赞誉。而禄东赞能权衡利弊之后还是坚持拒绝,实在不得不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此时吐蕃的军国大事委于禄东赞,想来松赞干布是放心的。
      稳定朝纲之后,禄东赞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替新任赞普向大唐天可汗请婚。如果说之前求娶文成公主是吐蕃的好胜心作祟,那么此时深受文成公主恩惠的吐蕃再次决定求娶大唐公主,就有了一百二十分的真心了。女流之辈,能带领一个部族吃饱穿暖,谁知道大唐王朝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宝藏女孩?对于此时亟待成长的吐蕃而言,自然是多多益善。
      禄东赞想带领吐蕃吃现成的,周边其他国家未尝没有同理心。因此禄东赞很快腾出手来做了第二件大事,即派自己的儿子带兵攻打吐谷浑,以防有人趁机分一杯羹。战争持续了三年,大大小小的战役,使两国都略显疲惫。唐高宗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吐蕃与吐谷浑分别派遣使者,向大唐求援,请求天可汗主持公道,像极了两个调皮的小弟互不相让的阵势。
      没等天可汗做出决断,吐谷浑出现了内贼,逼得唐高宗不得不出手镇压。这个内贼名叫素和贵,因为犯了罪,自知在国内混不下去了,于是逃往吐蕃,把吐谷浑的军事机密竹筒倒豆子一般数了个干净利落。吐蕃得了便宜,大破吐谷浑,吐谷浑可汗与弘化公主帅军败走凉州,走投无路之下,申请徙居内地。吐谷浑险些亡国。
      同样是嫁了公主去和亲,吐蕃的文成公主深受国民爱戴,吐谷浑的弘化公主却只能落魄求援——边境的不安,让唐高宗很是恼火。当下派凉州都督郑仁泰为青海道行军大总管,帅右武卫将军独孤卿云、辛文陵等分屯凉、鄯二州,随后又派左武卫大将军苏定方为安集大使,节度诸军,援助吐谷浑。
      天可汗出手了,吐蕃又到了倾情陈词的关键时刻。禄东赞派使者前来,上表陈述了吐谷浑的罪状,表明了自己的无辜与无奈,随后再次提出和亲请求。是非曲直尚不明确,和亲之事自然暂缓。唐高宗先是拒绝了和亲,继而派出使臣,“降玺书责让之。”
      玺书,大概就是国书,属于正式的外交文书。吐蕃一看所谋不成,只好退而求其次,请求与吐谷浑和亲,并谋求赤水作为畜牧之处。
      请求自然没被准许。
      乾封二年(公元667年),吐蕃大破生羌十二州,极大地威慑了残存的吐谷浑部:自己的土地被人日夜窥伺,这感觉想来并不好受。
      此时吐谷浑王和弘化公主偏安一隅,担惊受怕。可吐蕃凭着日益强大的国力很快让吐谷浑有苦难言:不容,又能如何?就像电视剧《甄嬛传》里华妃与皇后的交锋中很是肆意的那句台词:“不容本宫放肆,本宫也放肆多回了。”此时对吐谷浑而言,这绝对不是无奈,这是赤裸裸的耻辱。
      救不救吐谷浑?当然要救。
      吐谷浑与中原的关系,最早追溯到隋文帝时期。当时吐谷浑向隋朝称臣纳贡,隋文帝便下嫁宗室女光化公主给吐谷浑可汗世伏。随后吐谷浑发生内乱,可汗被杀,其弟伏允继位为新可汗,按当地兄死娶嫂的风俗,伏允娶光化公主为妻,双方继续保持着良好关系。
      至隋炀帝时期,与吐谷浑关系恶化,隋炀帝扣留了伏允可汗的长子慕容顺,吐谷浑则收留了被隋朝击败的西突厥达头可汗。第二年,隋炀帝发兵四路围攻吐谷浑,伏允兵败南逃,隋朝攻陷其都城,在吐谷浑故地设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并扶持光化公主的儿子慕容顺为吐谷浑可汗。
      但慕容顺作为伏允可汗和光化公主的儿子,在父母南逃之后即位为可汗,自然得不到吐谷浑人的支持,因此只敢留在隋炀帝身边。隋末天下大乱,吐谷浑趁机收复失地,并复国。直到唐初,吐谷浑向唐称臣,李渊送还慕容顺,双方在边境互市,关系良好。
      而唐王朝立国之初,国内战乱不断,给了边境小国发展壮大的机会,吐谷浑也趁机强大起来,屡次与党项联合,不断骚扰唐朝边境。史载,从武德三年(公元620年)到贞观八年(公元634年),短短十四年时间,吐谷浑先后对唐朝边境发起骚扰20余次。
      彼时吐谷浑与突厥一样,一边跟中原王朝和亲、互市、称臣纳贡,一边又不断派兵袭扰中原王朝边境,抢掠人口与财物。这当然是游牧民族骨子里的特性,他们崇尚弱肉强食,对抗天灾的能力又远远弱于中原农耕民族,当他们缺衣少食时,只能靠抢——如此行径,恰恰是唐王朝所不能容忍的。
      公元634年开始,唐太宗派兵攻打吐谷浑。经过漫长的跋涉,不断适应当地恶劣的气候,最终,伏允可汗兵败自杀,慕容顺率军民投降唐朝。唐朝封他为甘豆可汗,但很快慕容顺就被吐谷浑人刺。唐太宗派大将侯君集帅兵前往安抚吐谷浑各部,封慕容顺之子慕容诺曷钵为河源郡王,并让侯君集率军协助平定内乱,自此,吐谷浑成为唐朝属国。贞观十四年,唐朝弘化公主嫁给慕容诺曷钵为妻——这是唐王朝派出的第一位和亲公主,也正因此,唐王朝对吐谷浑多有重视,屡屡为之击退吐蕃的进攻。

      咸亨元年,大概是唐与吐蕃的交锋彻底明朗化的一年,由此也正式宣告,吐蕃,这个最初流寇于大唐边境的小小部族,在娶到文成公主多年之后,翅膀终于硬了。
      咸亨元年夏,吐蕃攻下西域十八州,又占领了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势头强劲,前所未有。唐高宗派出的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大将——薛仁贵,任命他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左员外大将军阿史那道真、左卫将军郭待封为副将,讨伐吐蕃,并援送吐谷浑还故地。
      薛仁贵当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猛将,历史上也多有关于他的传说,诸如“良策定干戈”“三箭定天山”“神勇收辽东”“仁政高丽国”“爱民象州城”“脱帽退万敌”等。此时薛仁贵老当益壮,按说制伏小小一个吐蕃不在话下。
      奈何老话也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郭待封,就是那个拖后腿的队友。
      史载郭待封本是唐初名将郭孝恪的次子,显庆四年高宗亲策试举人,900人中只有5人居上策,郭待封便是其中之一。本以为英雄出少年,谁知郭待封竟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早在乾封元年(公元666年)九月,唐高宗东征高句丽,郭待封受任积利道行军总管,归李勣节制,率舟师渡海,直趋平壤。其后冯师本奉李勣之命,率水军载粮增援,岂料船破误了日期。郭待封本打算将情况如实上报李勣,又担心高句丽探知情况,知道救兵不来,耽误大事,灵机一动,竟写了一首诗呈上去。
      郭待封自我感动,李勣却不解其意,拍案大怒:“军机如此急切,竟然还有心思作诗?这货如此不着调,本将军非斩了他不可!”
      生死悬于一线。幸而军营里有人看出其中的奥秘,帮忙做了解释,才解除了郭待封的危机——否则,郭待封不是被困饿死,便是被上将斩杀。然而幸运的郭待封却不知道,并不是每一次不按常理出牌,最后都能化险为夷。
      乱花渐欲迷人眼,此时迷了郭待封眼睛的,恰是到手的权势。本来郭待封与薛仁贵的官职不相上下,也正因此,郭待封此次做了副将,心下很是不服,大概就像廉颇一开始不服蔺相如靠着一张嘴皮子就能升官一个意思。谁还不是个大将了?凭什么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郭待封誓要将一身反骨坚持到底,据史书记载:“仁贵所言,待封多违之”。
      小事,不听也就不听了,无伤大雅。可这郭待封楞就楞在,正经事上也不肯听话,反而拖累队友。
      当时薛仁贵率兵抵达大非川,要攻乌海。天寒地冻,辎重行军多有不便,经验丰富的薛仁贵考察之后认为,应该留下一部分人,筑牢守备,原地看守辎重,而军队轻车简行,攻其不备,如此必能取胜。按照这个战略,薛仁贵和郭待封兵分两路,约好在乌海碰头。
      谁知等薛仁贵一路打到乌海,郭待封的军队却迟迟不到,反而是论钦陵率领大军一路把他们驱赶了回来——怎么会这样?
      原来,为着自己的一身反骨,郭待封坚持不肯听从薛仁贵的吩咐,一路率军慢慢悠悠地押着辎重顶风前行,与吐蕃军队迎面遇上,不得脱身,只好舍弃辎重,丢盔弃甲一路逃走,连累等在乌海的薛仁贵也只好退守大非川,士兵更是死伤无数。
      一场本来可以胜利的战役,由于郭待封的投机取巧,最终薛仁贵和阿史那道真被牵连兵败丢官,不得不与吐蕃论钦陵谈和。
      论钦陵,这个捡了现成漏的吐蕃将领,就是禄东赞的儿子。禄东赞死后,论钦陵与三个弟弟精诚合作,内外整治,四邻畏之。吐蕃发展到这一代,尤其禄东赞一家,已经将“虎父无犬子”发挥到了极致。至咸亨三年二月,吐谷浑落置安乐州,其当时的领土全部被吐蕃占领。吐蕃也因此更上一个台阶,使臣的外交气焰也更加嚣张了。
      咸亨三年四月,吐蕃大臣入贡。唐高宗问及吐蕃风俗,使臣对答如流:“吐蕃地薄气寒,风俗朴鲁,然法令严整,上下一心,议事常自下而起,因人所利而行之,斯所以能持久也。”其言傲慢,但我们亦能从中看出吐蕃的发展变化,即使是环境恶劣,发展落后,但政治环境却非常整肃,法令严明。
      而吐蕃的狂妄远不止此。唐高宗质问吐蕃灭吐谷浑、败薛仁贵、寇逼凉州等事时,吐蕃使臣推得一干二净:“我就是个来纳贡的,行军打仗的事,我可不懂。”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唐高宗兴师问罪的策略彻底败给了使臣的机巧善变,只好好生赏赐一番,让他走了——上一次这么无力,大概还是天可汗面对禄东赞拒婚的时候。
      其后数年,吐蕃屡屡犯边,而唐高宗也屡屡派兵镇压,战和之间,互有胜负。直到仪凤三年(公元678年),唐高宗为处理吐蕃问题,屡召群臣商议对策。此时宋城一名叫做魏元忠的太学生提出三项策略来对付吐蕃:
      首先是文武共治:“选将当以智略为本,勇力为末。”
      其次是赏罚分明:“夫赏罚者,军国之切务,苟有功不赏,有罪不诛,虽尧舜不能以致理。”
      最后提出开畜马之禁:“臣请开畜马之禁,使百姓皆得畜马;若官军大举,委州县长吏以官钱增价市之,则皆为官有。彼胡虏恃马力以为强,若听人间市而畜之,乃是损彼之强而为中国之利也。”
      这既是天下读书人“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重要尝试,亦是大唐王朝马市的觉醒之机。也正因此,李唐王朝才开始有了多余的畜马,闲时练兵,战时决胜,也才给了后来“闲厩使”职位的出现一个合理的契机。
      能人,贤臣,不光是吐蕃有禄东赞与论钦陵,在唐亦有不少有识之士。唐与吐蕃互斗多年,两相疲惫,公元696年秋,吐蕃再次遣使请求和亲,求娶的正是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是武则天嫡亲的女儿,向来受宠,当时武则天已经登基称帝,爱女之心却不曾掺杂任何功利,她亲自派右武卫胄曹参军郭元振前往侦查。侦查什么?自然是吐蕃此番求亲的虚实:到底是诚心求娶,还是另有所谋?
      郭元振很快出发了。一路行去,吐蕃早已不再是之前衣衫褴褛、满面赭色,人们开始穿着粗布衣服,种地耕田,养蚕缫丝,乍看起来与中原普通百姓的生活状况并无二致。一匹匹牛马被养得肥硕壮实,昂然立在门前,这才使人多少看出些不同来。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草原,不时回荡几声唱和的调子,使这些牧民看起来底气十足。郭元振震撼不已。
      有百姓迎上来操着不甚流利的雅言开口:“大人可是大唐来使?”
      “正是。”
      “大唐国富民强,文成公主给我们带来很多新东西。”他们眼里闪着光,踮起脚尖把洁白的哈达套在使臣的脖子上。
      “你们可愿与我大唐交好?”
      “我们当然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哪能由得我们……”
      旁边有人飞快地扯了说话人的胳膊,声音戛然而止,换上笑脸:“大人快去吧,离王庭且远着哩!”
      郭元振见到了吐蕃赞普。他端坐上首,见了使者,轻轻颔首。论钦陵侍坐,他眼里的野心勃勃,让郭元振心头一惊。联想到两国的百姓,郭元振还是斟酌着开口:“赞普可愿真心与我大唐和亲?”
      赞普笑着开口:“和亲自然是好事,只是不知,大唐可愿下嫁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乃我皇独女,……”
      郭元振的话很快被论钦陵打断:“自当如此。若大唐诚心和亲,自然要将最尊贵的公主赐给吐蕃,待我吐蕃国富兵强,当然与大唐永结为好。”
      这话说得狡诈,郭元振却听出了弦外之意,也感受到了吐蕃赞普和论钦陵之间那种不甚和谐的气氛。回国后他向武则天禀报:“吐蕃百姓早已疲于徭役,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大唐公主和亲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民心所向。可坏就坏在论钦陵这个家伙,只想着掌控兵权,并不是诚心归顺。”
      武则天大怒:“好个吐蕃,如此想法,竟敢求我太平公主!”
      参与议事的大臣们也都义愤填膺,直呼吐蕃欺人太甚,只想吃现成的,却不肯实实在在俯首称臣。“想当初,小小一个吐蕃……野蛮得很,哪敢这样不知天高地厚!”“是啊是啊,对上这种野蛮民族,也真是……”
      郭元振建议道:“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每年派出和亲使,反正赞普势弱,论钦陵又不会同意和亲,这样的话,百姓一次次心生希望,然后一次次得到失望,自然就怨声载道,更盼着能有人出来制裁论钦陵了。”
      群臣频频点头:“有道理。这样的话,赞普和论钦陵的矛盾就会不断激化,君臣之间的平衡一旦被打破,论钦陵功高震主……”“到时候,自然有人替我们出手……好主意,妙,妙啊!”
      而在朝堂之上,狄仁杰提出了新的策略:“诗人矜薄伐于太原,美化行于江汉,则三代之远裔,皆国家之域中也。”竟是直接釜底抽薪,要从吐蕃的短板入手,试图进行“文化霸凌”:反正那帮人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下一步,我们就用文化来教导他们,同化他们,大脑是很笨的,多教几遍,自然就服帖了,等这些人都被大唐文化洗了脑,还不是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彼时的狄仁杰尚不知道,有一天李隆基会起用这个教化理论,并最终加快了毛仲官复原职的速度。
      没过多久,吐蕃赞普夺权,使计诛杀论钦陵。政变之下,死伤无数,论钦陵兵败自杀。其弟赞婆经此一事,大约对赞普失望至极,率千余人来降,获封归德王;其子弓仁也以所统吐谷浑七千余人来降,获封酒泉郡公。至于余部,由郭元振和魏元忠等讨击抚御,暂时不成气候。长安二年(公元702年)十月,吐蕃赞普率领万余人寇茂州,与唐边将四战皆败,被斩千余人,损失惨重。
      经此一役,吐蕃赞普认清了现实,知道赢面不大,于公元703年夏遣使献马千匹、金二千两以求婚。不久,吐蕃南境诸部皆叛,赞普亲自去平叛,由于缺少论钦陵这样出类拔萃的谋士,一着不慎,卒于军中。此时的吐蕃内讧多时,分崩离析已久,国势衰微,但王位虽然滚烫,毕竟是王位——吐蕃赞普诸子争立,最后七岁的儿子弃隶蹜赞获胜,成为新一任赞普。
      这个孩子赶上了好时候,因为很快,唐中宗李显即位,并于次年夏,降旨以宗室女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唐中宗李显,即是唐高宗和武则天的第三子,大唐王朝第五任君主,将于公元710年夏被自己的妻女下毒害死——上有高堂、下有恶女、枕畔还躺着一个异心人的唐中宗,大概这一生中做过最伟大的事,就是下旨送堂妹和亲,实在难说是幸或不幸。
      无论如何,在如此形势之下,吐蕃伏低做小迎回了大唐金城公主。而金城公主也将与文成公主一样,入乡随俗,一边出谋划策助力于吐蕃的发展壮大,一边也竭尽所能维护唐与吐蕃的友好关系——夹缝求存,想来十分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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