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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贺云霏番外]好光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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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仁十年年底,江秋和容周行去了一趟北燕。
北燕往前往后算十年,掌权的都是摄政长公主贺云霏。夜行人十级警戒、反应迅速,压着红笺的简报当晚就落在了贺云霏案头。
贺云霏捏着信纸冷笑:“胆大包天,给本宫逮起来送过来。”
江秋和容周行就被逮起来给她送过去了。
贺云霏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衣冠楚楚的人,忍不住怀疑:“不是,你们两个不会是来蹭夜行人的车马费的吧?”
江秋:“怎么可能,我们单纯是相信长公主对我们没有恶意。”
“……是吗?”
话说回来,敬仁帝登基这八年来,北燕和大梁确实相安无事、边境安宁,两边都各自忙着修生养息,北境军的刀锋下已经许久不见沙场的血了。
天下安乐,那是好事。
江秋和容周行这一行是来北燕寻一味药草,这两个人在灞州教了几年书,带动了整个北境的教育事业都欣欣向荣,人均知识水平显著上升,然后又功成身退了。
这会,细看容周行束起的发髻,鬓边已经能看见白发,而他也不遮掩,就这样大剌剌地露出来给人看,一如他垂下看江秋的目光里,写的全是不遮掩的娇宠纵容。
江秋少年时代性子被无能两个字压得太狠,所以显出来偏激,后来在漫长的时间里容周行小心翼翼地看着护着,竟然也把他养回一点少年时没有过的骄纵。
骄纵主要表现为想一出是一出。
譬如最近开始捣鼓草药,说什么都要去北燕。
容周行拗不过他,只好陪他去。
江秋疑心:“贺云霏跟你有仇吧?”
容周行八风不动:“没事,她跟你也有仇。”
当事人贺云霏只觉得……虐了狗了。
“总之就是这样,”江秋一摊手,“我想着我们既然要到燕国境内找东西,长公主你也是老相识,总归是知会一下比较有礼貌,别等会被夜行人兄弟们一误会就把我们杀掉了。”
贺云霏薄薄的一层眼皮向下垂,弧度很锋利:“那就不怕我现在杀你?”
江秋弯起眼冲她笑了一下:“长公主只是手腕铁血,不是疯狗,这点好赖我还是知道的。”
贺云霏看了江秋很久,觉得他确实不一样了,换到十多年前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要是敢威胁江秋什么,江秋是拼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让她吃上苦头的。
江秋致仕多年,人心还是算的很准。
贺云霏放他们走了。
临走,贺云霏按着指尖的玉扳指问:“折柳是怎么死的?”
“长公主听说是怎么死的就是怎么死的。”
“用药强提武功。”贺云霏的玉扳指转过一圈,按着额角。
“是。”
“可惜了。你们大梁这么多废物男人,也就一个折柳能入入我的眼。”
然后,她没有再问任何其他人,只是揉着额角,有点疲乏地说:“行了,你们退下吧。”
出去的路上,江秋拽着容周行的袖子,凑到他耳边小声说:“我看长公主是偏头疼……是不是自古以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枭雄都有偏头疼。”
听他说前半句,容周行还在腹诽他就不能先忍一忍,等离开了人家地盘再造谣,结果听完后半句,没忍住跟着乐了。
领路的夜行人走在前面,容周行不动声色地伸手环住江秋的腰,在他后腰掐了一把。
“少胡说八道。”
“嘶……别掐我!”
北方民风彪悍,他们身后的宫殿拱顶挑得格外的高,日光暗淡的时候,宫殿里大半日都要点蜡烛。
夜行人潜在暗处,贺云霏一个人和满殿蜡烛面面相对。
好半晌,她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条玉络子。
这是很多年之前,她赐给自己最信赖和最喜欢的那个暗卫的。
其实对于大多数夜行人,贺云霏甚至都不怎么认识,她是用权力控制他们,不是跟他们交朋友来的。
楼间月是个例外。
她刚开始做摄政长公主的时候,杀人虽然果决,理政业务却不是一日到位的,出过不少纰漏。
有一趟她遭人背叛,被追杀到山崖边,身边夜行人死的就剩一个楼间月。
对方放话说,楼间月杀了她,从此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楼间月提着剑站在山崖边,清风朗月地一笑,剑招回荡,卷着她跳了下去。
……她这一辈子,大概也只在那一刻觉得楼间月有点清风朗月的气质。
楼间月其实是个很欠的人。
他们顺着乱石滚到崖底,楼间月护着她,因此大多数伤口在楼间月身上。贺云霏撕了外袍找了水源给楼间月清洗伤口。
楼间月一边嗷嗷叫,一边就指责她树敌太多。
长公主陛下七窍生烟,手下用力一点都不收着。
楼间月:“嗷!”
又不敢叫太响,怕把追兵招过来。
这一天到了夜里,楼间月迷迷糊糊发起了烧,嘟囔着说冷。贺云霏提着剑站在洞口守夜,听见他说话,二话不说把外袍扒下来给他套上了。
给楼间月套衣服的时候那货好像察觉到她在干什么,胡乱推了几把。
贺云霏凑过去,听见那货说“男女授受不亲”。
她直接气笑了。
二话不说,把楼间月捆成一个粽子。
从悬崖上跳下来,其实贺云霏受伤也不轻,她没撑住,后半夜靠在石头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她的外袍已经重新盖在了她身上,楼间月凑近过来,用指节按了一下她的额头。
“唔,还好,你没发热。”
晨光给楼间月镀了个边,因为靠的实在太近,脸颊的绒毛都千毫毕现,贺云霏眨了一下眼,有点懵住了。
他们这一生最亲密的接触,到此为止。
孤立无援的长公主是限定版,天光亮起没多久,援兵就找过来了。
长公主又变成了杀伐果决的长公主。
楼间月很识相,退回去规规矩矩做他的暗卫去了。两个人照例是有事见面,没事长公主在朝堂上叱咤风云,楼间月就在他屋子里抱着他的爱剑擦。
……
再后来,夜行人里开始有传言,说楼间月和大梁天问有牵扯。
楼间月背着他的剑被贺云霏传过去,也是阴郁的天气,宫殿里的光都是烛火点出来的,贺云霏长发没束,披了一肩,就这样沾着湿漉漉的水汽转过半边身子问他。
“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是。”
楼间月站的和他的剑一样笔挺,直直地盯着贺云霏的眼睛。
贺云霏却把目光错开了,不置可否。
殿里没人说话,寂静被拉长。
最后,贺云霏冲着他一摊手,手心是一条玉络子。
“谢殿下赐。”
贺云霏挑眉:“不问是什么?”
楼间月呲牙,又不着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
贺云霏沉默了片刻,松开了勾着络子的指尖:“你最好不要被本宫查出来什么……在那之前,夜行人手下,这条玉络子保你一条命不死。”
楼间月眼睫上下飞快地闪了一下,五指合拢:“那就……谢殿下饶臣不死。”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楼间月公然投奔大梁,贺云霏被迫把到手的先机拱手相让。
玉络子不再构成对楼间月的保护,贺云霏的人一路追杀楼间月到大梁境内,到最后,贺云霏本人都亲自到了灞州府。
又从江秋手里拿回了那条络子。
除去那一天的失态、从未撤销过的追杀令,贺云霏再也没有向江秋窥探过一丝楼间月的去向。
她不是会顾影自怜的人。
也很能接受楼间月一别多年,很可能早就死哪个沟里了。
而楼间月在与不在,不会影响她看向世界的目光。
世上还是只分为三种人,无关的人、要杀她的人和她要杀的人。
清风朗月的公子为了搭救和她一起滚下悬崖,晨光熹微里按在她的眉间,长舒一口气说“还好你没发热”……只不过是一场她一场迟到的少女绮梦。
松手了,就散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贺云霏一松手,玉络子掉下去。
这回不会有人再接住它了。
“啪嗒”一声,玉砸在砖头上四分五裂。夜行人被惊动,不声不响地落在她身后。
“收拾了吧。”贺云霏冷冰冰地一垂眼,敛袖而去。
敬仁十一年,同样是北燕幼帝的十一年。
北燕幼帝是贺云霏扶到台面上的第二个小皇帝,而长公主本人,已经是三朝元老的摄政王。
她结束了短暂的休养生息,再次在朝堂上力排众议,增拨燕军军费,加紧练兵。与此同时,清洗内阁阁臣,宫里的石阶又被血洗完一遍之后,长公主党开始推动来自中原的法家之道,大燕改制,开始以酷刑治国。
酷刑之下,百姓安顺如绵羊,朝内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以与长公主抗横的党派。
又十年,大燕西扩,虽然后续几次向南发兵都没能啃下大燕占据的鱼米之乡,但从东到西,也是幅员千里,兵强马壮。
西部的小国不如鱼米之乡富饶,但盛在矿产丰腴,燕国和南方渐渐形成了金属制品与手工制品互惠互利的市场。
那就是后话了。
到这里,大燕民间要修史,已经再也回避不了长公主的功绩。
……毕竟不提贺云霏,国家莫名其妙变大了小一半很难解释。
北地千百年来顽固的观念和看向女子严苛的目光,终于开始被撬动。
多年后,贺云霏有一天被困在梦里,意外的梦见了一点她少女时代的旧事。
她小时候是皇家的独女,父亲所有的宠爱都是她的,让她和男子一样,能学文能习武,还从来不觉得世间女子和男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有一天她疯玩玩累了,趴在花园里睡了一觉,醒过来听见有人说话。
一个人说:“公主才习武三年,其余公子们就都不是她的对手,是真的天赋异禀。”
贺云霏眼睛一亮,是她的武功师傅夸她。
她瞬间不动了,躺着准备接着听下去。
然后她就听见另一个声音——她父皇的声音,说了一句当时的她还听不懂的话。
皇帝叹了口气说:“可惜她没生在好光景里。”
三年后,正当壮年的燕帝骤然驾崩,太医院的消息终于压不住,原来燕帝从五六年起,就已经是沉疴在身。
临终前,贺云霏十六岁,跪在她父亲的病榻前,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
燕帝平躺着,皴皱的眼皮层层叠起来,眼里闪着一点稀薄的微光。
燕帝没有其他的子嗣,他这一走,贺云霏就是个怀璧其罪的孤女。
“小云霏啊,你要吃苦了。”
一手造就“元日之变”、摄政二十年的贺云霏已经抽条长成,她还是在自己的躯壳里,透过十六岁少女泪水漫溢的目光,去看她阔别了的父亲。
她心想,我是吃苦了。
但大梁人才代出,若不是她,大燕的废物们没人挡得住梁人南侵,说不定十几年前,不是割肉饲虎了就是亡国了。
她生于虎狼环伺的时代,是注定要做破局的人。
她不是没生在好光景里。
她是生逢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