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叶泓将书包收拾好,正要朝外面走去,方豫已抢步到了他身边:“要回家吗,咱们住得好像距离不远,一块走吧?”
  比起早上,他的语气已经自然多了,但还是听得出有点紧张。
  叶泓也没拒绝,有人同行,总比自己用竹枝探路走得快且安全。他任由对方扶住自己的左臂,一同离开教室,等走出一段路,才淡淡说道:“其实你不用特地做什么。昨天的事,我只是恰好发觉了不对,照实说句公道话而已。”
  “不是特地,”方豫急忙道,“我就是,就是……”他一时不知如何表述,憋了一会儿才接下去,“当时的情况,谁都没注意到,即使不完全相信他们的污蔑,也不会站出来……”
  那一刻,一句公道话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就算叶泓没有在三言两语间为自己证实清白,单只是那种平静而信任的态度,已经令他从绝望屈辱中挣脱出来。班里同学之后的反应,也令他久违地感到一丝暖意。
  “你……”他犹豫了一下,“课本上的内容,今后午休和放学以后我都可以读给你听,要是需要预习和讲解……”
  “不用了。”叶泓唇边现出一丝微笑,摆了摆手,“从下周起,我暂时不会来学校,要和家人去外省一段时间。”
  他已经答应江雅芸,到父母工作的科研基地住些日子,当时想着山里贴近自然,灵气应该比城市充裕,但远离尘世喧嚣,要如何获取功德,现在看来却成了一个难题。
  方豫愣了一下,眼中现出一丝失落:“你果然是要走的。”他其实也明白,以叶泓面临的困境,休学或转走是早晚的事,他只是看到叶泓每天按时来上学,又存了一丝希望而已。
  以往觉得这个同学有些孤僻、不好相处,但是不知是否心情转变的缘故,如今见到的叶泓,神态沉静,肤色白皙,整个人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灵秀,哪里还有半分阴郁?
  在他发证的时候,叶泓拿出手机:“我把号码告诉你,有空时联系,还可以加微信。”他用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一下,在电子音里弯了弯眉毛,“加载了读屏软件,我用起来没有问题。”
  方豫回过神,看着他浅浅含笑的样子,心里没来由地又一阵惋惜,迟疑着问到:“你的眼睛,真的……就没办法了吗?如今医学这么发达,我听说那个白内障、角膜什么的,都能做手术治好。即使……”
  他本想鼓励,即使现在不行,将来等技术进步了,说不定还会有转机。但又收住了口,能想的办法,叶泓家里一定都已试过了,自己既不了解病情,又帮不上忙,还是不要轻飘飘地乱说为好。
  叶泓侧过头,神色很平静:“你有心了。我不是正要去休养么,何时能好转,就看运气了。”
  他顿了顿,“不过,我总觉得或许仍有机会回来上学,到时候还要向你借课堂笔记。”
  “绝对没问题!”方豫眼睛一亮,他自然听不出话里的含义,以为叶泓是要去接受治疗,当即拍着胸脯保证,“放心,我各科笔记都做得清楚着呢,到时候补课、复习统统包在我身上!”
  如是说着,心里又多少有丝遗憾,从上学期起,叶泓已经缺课许久,即使治好眼睛返回学校,多半也得重读一年,不可能再与自己同班了。
  十六岁的男生终究没有太多阴霾,他心里琢磨着要想办法弄一部二手的手机,方便保持联络,走了几步,又记起另一个心头疑惑的问题,忍不住小声问道,“昨天,那些钱的新旧,你真能听出来?”
  叶泓默然了一下,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又有点好笑。钟威早上交班费时,到底有没有把钱拿出来数,他其实并未留意,当然也不是靠听觉来区分百元钞的成色,只是碰巧在学校的长椅上听到了一些三人组自以为无人知晓的谋划,并且在回到班里时碰到了跑出来的何立凡而已。
  擦身而过之际,他觉察到了何立凡的内心活动,贪婪的,算计的,以及得逞的窃喜,其中混杂了一些浅层意识,计算着刚到手的三百元如何花法,为方豫即将倒霉幸灾乐祸,又暗暗地嘲笑钟威自命不凡,还不是被自己暗搓搓地耍了一把。
  大概是何立凡对于这笔意外之财相当满意,在他的意识里,三百元的数目分外清晰。叶泓同学于是留了一个心眼,进教室后先摸到钟威和方豫的座位前转了一圈,分别留了一丝灵气在两人的课桌里,以便遥控探查。能够找出破绽不动声色地戳穿,总好过将自己无意得知的情况直接揭出来。
  只是这些内情似乎也不便告诉满怀好奇的方豫。他于是含蓄地说道:“实际上,失明之人的听力并不见得比一般人强,不过是心里比较静,注意力集中,故而听的更清楚细致一些罢了。”
  此语虽然不是答案,但每一句都是正确的,所以他并没打诳语。
  优等生方豫深以为然,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不能被外界乱七八糟的事情弄得心浮气躁,不管做什么事,都得专心致志才行。”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了东湖一中,江雅芸如之前几天一样等在校门处,意外地看见总是形单影只的儿子身边有了同学,而且看起来关系还挺融洽。
  她心里高兴,也不干扰他们,只远远地跟在后面。
  方豫和他母亲租住在老城区的一处平房里,与叶泓家方向相近,但离学校远得多,他于是打算将人送到小区门口再回自己家。两人才转过一个街角,叶泓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力道不轻,令他向前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倒,耳边一阵哗啦声,似是纸张、书本之类的东西掉落在地。方豫连忙将他扶助,又不满地斥道:“走路也不小心点,看撞到人了!……啊,是孟大爷,您怎么到这边来了?”
  而后是一个略显嘶哑的苍老声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走得急,没注意到,……是小方豫啊。”
  叶泓回过头,透过茶色的镜片,依稀辨认出一个瘦削的身形,正佝偻着腰,忙忙地捡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应该是一位中老年男子,在方才短暂的碰撞之际,一股来自对方的情绪波动传入脑海,并不如何强烈,甚而有些麻木,却包含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焦虑和悲哀,煎熬、无助、疲惫、绝望,负面的情绪如此沉重,几乎要将精神压垮:要努力去找,一刻也不能停歇,只要一天没有找到,痛苦牵挂就一天不会停止……
  那老者喃喃道:“我寻思着,这边的告示保不齐已经被揭掉了,再来贴一遍,说不定……就有人瞧见,能提供线索……”
  叶泓弯下身,用指尖摸索,散在地上的是一些A4纸,方豫已经蹲下身,帮着一张张捡拾起来,末了将纸张归拢整齐递了过去:“您老得保重身体,健康最要紧,凡事吉人自有天相啊。”
  老者含糊地说了几个字,像是道谢,又似无意义的自言自语。
  向前走出一小段路,方豫才摇着头:“孟大爷,可怜哪。”
  叶泓问道:“你认识那位老先生?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已经大略有数,不过还需确认一下。
  方豫叹了口气:“是他的孙子,走失半年了。”
  在方豫口中,这位姓孟的老人是本地人,多年来一直在旧城区的旧百货大楼里修钟表,自己和母亲租住的平房与他家相邻,是半个街坊。孟大爷为人和善,老两口与儿子、儿媳住在一起,膝下有一个宝贝孙子。儿子和媳妇一个是货运司机,一个是超市收银员,在外工作的时间比较长,孙子桐桐日常都由老夫妇二人照料,一家五口虽不宽裕,却也和乐融融。然而半年前的一天,孟大爷将桐桐带到百货大楼里,一边守着钟表修理摊位,一边看顾孙子。这并不是头一次,然而那天下午,接连来了几个拿着旧表要修理的客人,忙得他分神乏术,等发现不对,两岁多的桐桐已经自己出了小隔间,不知跑去了哪里玩耍。
  遍寻不获后,心急如焚的一家人报了警,但百货大楼内外的摄像头已很陈旧了,能捕捉到的画面时断时续,起初还能见到孩子在镜头前跑过,但很快就失去了踪迹。唯一能找到的一小段录像里,是一个穿棉服戴口罩的女人抱着一个差不多大小的熟睡孩童,快步走出一楼的侧门,钻入了一辆沾满灰尘的面包车里。
  女子能看清的样貌身材都很普通,且戴着口罩,辨识度极低,在一闪而逝的模糊画面里,她怀中的孩子被围巾遮住,只漏出小半边脸,甚至无法确认是否就是失踪的桐桐,面包车也是最普通的车型,车牌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糊着不少尘土泥点,号码不清,难以追查。
  据说警方曾推断,如果是人贩子拐卖,很可能已经盯上孩子一段时间了,对百货大楼内部的情况也摸得非常清楚,利用了楼梯间、摄像头缺损等因素,精心设计了一条从进门到五楼修理钟表摊位之间的几乎完全处于摄像盲区的进出路线。
  但这些也仅限于推测,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最终连走失还是拐卖都未能给出定论。警方只把幼童的有关信息进行了登记,表示如果是人贩子所为,应该是惯犯,且是团伙作案,日后若能找到新线索或通过其他关联案件抓住嫌疑人,或可由此找到桐桐的下落。
  一应说法都很有道理,但却改变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老孟家最心爱的孙子就这样不见了,去向不明,生死不知,也无从寻找。
  孟大爷的老伴受不了打击,重病住院,儿媳哭闹过后回了娘家,儿子接了长途货运业务,动辄成月不归。好好一个家庭,转眼间愁云惨淡,分崩离析。孟大爷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小孙子是他看丢的,他连钟表也不修了,每天在百货大楼和附近几条街区走来走去,向遇到的每一个人描述童童的形貌,询问有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小孙子,但被问到的人无一例外地摇头否认,有的还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再后来,他就改成了贴寻人启事,隔几天到处贴一回,谁劝也不听。”方豫说道,语气忿忿,“眼看着,快要贴到咱们学校这边了。要我说,拐卖人口就合该枪毙,人贩子抓到一个毙一个,都不足以赎罪!”
  “原来如此。”叶泓若有所思,他将手伸进长裤口袋,里面有一粒很小的塑料扣子。这是孟大爷衬衣上掉下来的,被自己捡了起来。
  “寻人启事还有吗?”他问道,“我可以向周围的人问问。”
  “我家里有,明天带到学校来给你!”方豫立即道,按照常理,幼童都会被卖去很远的地方,多半已不在榕城,他虽然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有提起。
  叶泓望了一眼视野里形象模糊的同学,可以想见,方豫应该正皱着眉头,娃娃脸上一派严肃,就像原主记忆里一样。这是个善良热心的男生,私下里似乎也不像在班里时那么沉默寡言,思维和语言都很活跃。
  “我想,孟大爷不放弃是对的。”他说道,“或许就像你说的那句话,凡事吉人自有天相。”
  晚饭后,叶泓坐到自己房间的写字台前,将那粒扣子放在桌面上。
  当他还是云道主的时候,只需掐指算去,除非天机遮蔽或是魔尊施为,少有算不出的因果,况且他当时持有本命法宝涵虚镜,心念一动,青瑶大陆上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但今时不同往日,涵虚镜不知被卷到了哪个时空位面,自身修为严重不足无法掐算,本来至少可以占卜,但以他半盲的视力,连卦签都休想画出来,简直落魄到难以言说的程度。
  他叹了口气,为了功德,也唯有运用神识一试了。
  叶泓合上眼睛,凝神入定,渐渐地,他的神识感应到了附在纽扣上的一丝气息,缈小如浩荡时空里的一粒尘沙,微弱得随时都会消散。但在街角相撞的刹那,涌入脑海的那股情绪波动里,痛苦是如此深刻而沉重。仿佛世界已然崩塌,余生唯有在废墟里无止尽地徘徊。姓孟的老人应该也明白,重复地贴寻人启事并无用处,但他只能继续下去,如果不能做点什么寄托渺茫的希望,又将如何面对痛失孙子后的每一天?
  云出岫在青瑶大陆是巅峰的存在,脱离尘世已久,他已然习惯在入云的青霄之上独自探索前行,鲜少分出心神关注下方的芸芸众生。于他眼中,无论哪一处位面世界,生灵总不免经历苦难挣扎,无可避免,也不应插手。直到此刻深处尘世,才油然意识到,当这些无处不在的苦难发生时,烙在每个蒙难之人身心的痛苦煎熬都是如此地沉重而不堪承受。不会因为一再重复而减轻分毫。
  大约四十分钟后,叶泓缓缓张开眼睛,额角已沁出一层细汗,果然,对于现在的自己,想凭一点关联气息寻找被拐孩童的去向,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他吐纳了几口气,调匀呼吸,起身走到窗前,望向混沌而黑暗的夜幕。在无尽的空茫里,唯一一点细微的感应来自西边,延伸向很远。能有这样的收获,还是由于纽扣上思念的波动十分执着之故。果然还是被带到外省了么?
  下周,他要随母亲到山里的基地暂住,那处科研基地,好像就位于华夏西边的省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