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心光

1、无言

　　无言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人比黄花瘦

　　。。。。。。

　　她和他静静的坐在客厅里，静静的沉默着。
　　一杯早已冷却的清茶摆在她面前的茶几上，靠着他的那一端，放着堆满烟
　　头的烟灰缸，一只快要熄灭的烟头还在冒着青烟。他的脸就隐在烟雾里，模模
　　糊糊的，看不清楚。
　　突然，他打破了沉默，轻声的说道：“咱俩还是离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莫名的一跳，他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而他的语气也
　　显得那么的柔弱无力。他有些不满自己的软弱，于是又重复了一遍，用着稍微
　　坚强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咱俩。。。还是离了吧。”
　　她没有回答，平静的坐着，好像他不是在和她说话。她的眼睛盯着地上，
　　地上还有一只杯子，那本是他的茶杯，但刚才被他扔到了地上，已经碎成了几
　　块。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能那么冷静，其实听到他的话，她的心里也是一阵剧烈
　　的跳动，可是她又仿佛觉得那是一句毫不相关的一个人在说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她又好像特别清醒，她清醒的知道那就是说给她听的，
　　是她的丈夫在告诉她“还是离了吧”！
　　见到她毫不在意，他刚刚平息的怒火又冒了起来：她怎么能如此的无动于
　　衷？这难道不是他和她的家嘛？他就是不明白，其实他一直都无法明白她的心
　　思到底是怎么样的，于是他和她就只有争吵。只有在争吵时她才能对他说点心
　　里的话。可是争吵多了就会升级，一发不可收拾，刚刚他和她又爆发了激烈的
　　争吵。他明白自己的火气有些大，有些冲动，可是她，她怎么能如此的无动于
　　衷？！
　　“咱俩离了吧！”他大声的说道。他站起来，急冲冲的来回走动着，想要
　　做点什么来表达自己的强烈感受，他突然觉得自己在她的心里无足轻重，这让
　　他感到受到了伤害。他大步走开，从抽屉了找到了纸和笔，就坐在她的眼前，
　　一边写，一边念道：“离婚协议书。。。”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他吗？是那个曾经说过
　　要爱自己一生一世的人吗？她和他近30年的婚姻，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吗？
　　她盯着眼前奋笔疾书的这个男人，视线变得模糊。而眼前这个已经苍老的
　　男人的身影，也渐渐的变的年轻。她的思维慢慢的飘到了30年前，30年前的那
　　个夜晚，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在奋笔疾书。那时的他，是下放的大学
　　生，很有文采，平时帮大队写些大字，抄抄文件，有时也会去参加学习，更多
　　的时候，则是奔波在田野里面，“接收劳动改造”。那个时候，大学生可是少
　　见的，而他的身上明明白白的显露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就像个孩子”那
　　时的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居然突然就冒出这么个可笑的念头。
　　她笑了，看着眼前这个正认真写着《离婚协议》的男人。他的头发刚刚染
　　过，看上去漆黑漆黑的，但是她知道，他已经早已不再年轻，他的脸上已经出
　　现皱纹，他的头发其实都有些花白，他的身体也有了许多毛病。可是，他办什
　　么事都还那么认真，他的字写得比以前也更加挺拔有力，现在，他正在用曾经
　　俘虏了她的那一笔飘逸的书法，在她的眼前，认真的写着离婚协议！人生，是
　　不是更像一个循环的圆？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
　　对了，当年他们说他什么来着？说他成分不好。。。她呆呆的想着，那时
　　的她，还只有18岁，对于成分这个陌生的词其实无法理解，不过想象中成分不
　　好的人应该就像是样板戏里面的坏人，一个个贼头贼脑的，而印象中的他，始
　　终是那么的清秀，那么的腼腆，那么的稳重。他比她大8岁呢！18岁的她什么
　　都还不懂，而比她大8岁的他却早就从她对他的依恋中察觉到了什么。她可是大
　　队的一枝花呢！人美手也巧，还是当地难得的高中生，在当地小学教语文，不
　　管是外貌还是内心，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尤其重要的是，她的出身好，父亲是
　　大队书记，领导当地土改运动，那可是实权派人物，攀上了她，在当时当地可
　　是平步青云呢。不知是不是这些原因，被不好成分牵累的他也加入到她的追求
　　者行列中，与其他追求者不同的是，他成功了。
　　当时可是他先追我的呢！她又看看他，心里突然感到一丝不公平。那时的
　　她，可是很纯洁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他，肯定是早有预谋的。她摇摇头，想
　　要忘掉这个结论。毕竟，当时说不清是他追求她所以她才喜欢他的，还是她先
　　喜欢他之后他才开始追求她的。她只是觉得，这个与众不同的大学生身上有一
　　股很不一般的味道，和其他的男人好像都不一样，他总是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
　　东西，他还能给她讲许许多多的故事。这让她很惭愧，因为她是语文老师，可
　　是她的语文还没有他好，字也没有他写的好。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她就开始发奋
　　了吧，她开始练字，开始学习，开始在举国上下废学搞运动的浪潮中准备考师
　　范大学。当然，她的身边，总是有他的影子，他的帮助，也总是很有用的。最
　　后的结局是，她考上了函授的师专，而他成为她的丈夫。
　　不知不觉中，她的眼睛早已泪如雨下。他听到了她的抽噎，停下笔，有点
　　疑惑的望着这个熟悉却又有点陌生的面孔。她的泪眼触动了他心里最敏感的那
　　根弦。那个夜晚，那个他和她最美好的夜晚，她不也是这样轻声的哭泣着吗？
　　那天，他被另一位知青叫到山脚下，结果看到了几双充满妒忌和怨恨的眼神。
　　领头的是那个他也熟悉的青年，父亲也是大队的一个干部，有权有势。那个青
　　年当时恶狠狠的把他推倒在地上，拿皮带使劲的抽打着他，同时大声的用各种
　　恶毒的话一点一点毁掉他的自尊。那时的他很瘦弱，而且已经受惯了欺压，也
　　早已忘记了反抗，任由他们抽打。可是他想不到的是她会出现，她那同样柔弱
　　的身躯里好像突然爆发了无穷的力量，她奋力的推开他们，把他扶了起来，他
　　清清楚楚的听到她在宣布：“他是我男朋友，我不许你们欺负他！”
　　那一刻，他想到的不是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受到伤害，也没有想到自己堂
　　堂七尺之躯还要一位柔弱的姑娘保护，他心里有的，只是一种震撼和说不出的
　　幸福甜蜜。伤口的疼痛好像一下子没有了感觉，他感到自己正在云端飘扬。
　　她停止哭泣。我怎么又哭了，我不是说过要坚强的吗？她看到了他关心的
　　眼光，心里一软：唉，真是冤家，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为他哭泣过啊。
　　她的思绪也飘回到那个美丽的夜晚：月光，树林，相互爱着的情人。那天他伤
　　的真重。她呆呆的想着，仿佛又看见身上布满血痕的他，正傻傻的看着她，傻
　　傻的，痴痴的，不说一句话，就那样看着她。当时她的眼泪“哗”的一下就出
　　来了，她只能搀着他，把一腔莫名的悲伤化作眼泪，洒在他的身上，就好像挨
　　打的人是她一样。而他就真的像个傻子，忘掉了自己的伤痛，居然拍拍她的背，
　　说：都过去了，别怕，有我呢！
　　当时她“噗哧”一声就笑了起来，真是个呆子！
　　他望着她挂着泪花微微露出的笑容，也想到了30年前那个夜晚。那天的他，
　　居然在她救了他之后会傻乎乎的说什么“别怕，有我呢”，就好像是他在英雄
　　救美一样，真是好笑。而当时她听了这句话，一下子被逗乐了。他至今都无法
　　忘记她那时的笑容，那挂满泪花的笑脸就如同带雨的梨花，在他的眼前娇艳的
　　绽放，绽放，而他，被这张笑脸紧紧的吸引，呆呆的看着她，忘掉了语言，忘
　　掉了伤痛，忘掉了自己。那一刻，他深深的明白，自己这一生，都无法离开她
　　了。
　　剩下的故事依旧充满了曲折。她的父亲显然并不喜欢他，那个年代成分是
　　很重要的一项指标，非常重要。嫁给他注定是没有多好的前途的，他连自己都
　　没法养活呢，她的父亲怎么会让她跟他受苦？不过，对于心心相印的有情人来
　　说，世界上是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和她的爱的。她一次次的劝说父亲，他也一次
　　次的到她家里，帮忙做农活，用自己的行动表达着自己的决心。他瘦弱的身体
　　并不是干农活的材料，但是他坚持了下来，挑水，挑肥料，除草，种菜。。。
　　他一样样也逐渐精通。终于，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的父亲喝了点酒，冲他说
　　了一句：“小伙子，我看出来了，你是块好材料！”她和他都笑了，那天，甚
　　至连路边的油菜花都开的格外艳丽。
　　可是啊可是，谁又能想到，如此感人至深的一份爱情，到了今天，就好像
　　遥远的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他和她相互帮助，生活的很美满。她给他生了两个孩子，还考上师专，凭
　　借骨子里的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她带着孩子顽强的工作学习，白天去学校教书，
　　晚上自学师范的教材，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拿到了毕业证书。而那时，他也凭借
　　她父亲的帮助，顺利的入党，调往煤矿当技术员。虽然两地分居，可是两个人
　　的心里充满了甜蜜。再接下来他一步步高升，连接调了好几个单位，最后到局
　　里当工程师，最后做到副局长。而她也是换了好几个学校，职称也越来越高，
　　最后也调到了镇里的中学当老师，她通过自学，甚至拿到了全县仅有的高级语
　　文教师的职称。他和她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如果这是童话小说，那么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白马王子和公主通过了
　　考验，最后终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童话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是以后呢。以后？
　　童话里没有以后。可惜这是生活，不是童话。生活中永远是有以后的。
　　婚姻生活和恋爱是完全不一样的。而不知从何时起，他和她逐渐不再默契。
　　他们开始争吵。其实争吵都是一些小事，他无法容忍她的倔强，而她也渐渐不
　　满于他的专制。说到底，他和她都是很好强的人，哪一个都不愿意妥协。
　　他看看手中写好的《离婚协议书》，突然发觉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慌。离婚
　　协议写的很简洁，也很全面，可谓专业水平——他写的东西，从来都是文采飞
　　扬的。可是这一次，他突然怨恨起自己，怨恨自己的文采，他突然间就宁愿自
　　己是个不会写字的文盲。
　　他不禁抬起头，看着她。而她也正在注视着他，还留着泪水的眼睛里有一
　　种说不清的东西在闪动，那目光如水，平静却孕育着波涛汹涌。
　　时间就这样停了下来。他和她对视着，一动不动，任目光在空中交织。
　　客厅的门半掩着，一阵阵的风轻轻滑过走廊，墙角的花枝随风轻摆，空气
　　里好像流荡着什么。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隐约的歌声。而他和她就这样相互看
　　着，看着，一动不动。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