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君再来[民国]》厨子小姐

8、第 8 章

　　马爷腾地站起来回头一看，浓眉下压的凶恶眼睛就锁定了二楼侧边的包厢，那里一般是花钱就能定到的位子。

　　听那喝倒彩的口音，还是个外地的，他马爷捧的戏子，让一个乡下来路的土货调戏了，传出去面子往哪里搁？

　　“小赤佬，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马爷怒气冲天大喝一声，当即就有青帮徒众往二楼那包厢冲了过去。

　　陆公子确实是初来乍到，他在安徽地界上为所欲为的土皇帝做惯了，根本不了解上海地下的势力，对青帮知之甚少。

　　他只顾着逗美人一笑，忽略了满戏院捧场的是青帮的人。他打肿了青帮的脸。

　　阿九瞧见马爷发怒就知场子要乱，今天这个秃毛孔雀自己作死，少不得要挨揍，都不用他出手，反正有人替他解恨。

　　阿九不愿迎头碰上马爷，否则他暗中为青帮干活的事，在少爷这关就瞒不住了。

　　而且打老鼠可别碰坏了细瓷瓶，在一个包厢里，青帮的人待会冲进来，别磕碰了他的少爷。

　　阿九不愧头脑缜密、心思如电转。

　　少爷只听着身边的陆公子乱喝了一声倒彩，戏台子上的坤角儿被呛地停了唱，下面有人大声乱喊，戏院里突然乱作一团。

　　他茫然无知的不晓得怎么才一会儿，戏就断了，他还没听够呢！

　　少爷还对局面不明所以，阿九已经反应迅速地俯首在少爷耳边低语：

　　“少爷，快走。”

　　一边说着，一边拦腰半抱半拉起少爷，拉开包厢门就跑了出去。

　　他一面半搂着少爷跑，还一面对走廊里已经奔上来的青帮门徒使了个噤声的眼色。

　　那些小弟子心领神会，九哥不想在他东家那里透露身份，这是他们这些小弟子早就晓得的。于是也装作没有看见他和他东家少爷，直奔着包厢蜂拥而上招呼那位陆公子了。

　　少爷被阿九护着离开不远，就只听背后包厢里，有骂骂咧咧拳打脚踢、椅子桌子碰倒在地的声音。他方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天被阿九握着手腕，半抱在怀里护着，逆着身侧汹涌的人潮奔跑下楼。

　　少爷产生了错觉，恍惚回到了他们初次相遇的时候。同样是身边的人，在险境中救起他离开，身边一片荒腔走板，胸腔里心跳如雷。

　　阿九的心跳就在他肩胛蝴蝶骨侧，一下一下稳定有力，振动在少爷的后心口，直至和他的心跳共振融合。

　　阿九那双手臂以保护的姿态环绕着他，而手指又虚拢着不敢真正碰触自己，仿佛怕力道太大而弄疼他，这让阿天觉得他是被阿九呵护着的珍宝。

　　少爷望着阿九英俊的侧脸，他的鼻梁挺拔，眼皮内双的线条一笔呵成，右眼皮的眼尾上有个小小的折痕。他的脸色如此冷峻，但他给自己买云吞面和糖花的时候，他珍藏自己旧手帕的样子，又会有全然的温柔。

　　阿天忽然意识到，面对自己的阿九，和面对外人的阿九是不同的。

　　如同白娘子这样的妖怪，面对许仙时可以温柔似水，而面对法海时又可以水漫金山。

　　这意味着什么，阿天下意识地不愿想，也不敢想，也只想永远停留在这个，他被阿九全然守护着的时刻。

　　陆公子微服没带保镖，当即在包厢里被马爷的打手打了一顿。

　　这回他吃了亏，不仅受了伤，美人还跑了，大失了面子。

　　这可算是太岁头上动了土。

　　最近直奉大战，皖系浙系联合奉系反直，正是军阀混战的当口。这位陆少，正是皖系军阀陆家的少主子。

　　第二天晚上，皖系督军陆大帅就会带兵进沪。

　　陆少可等不了了，第二天一早就依仗父亲的权势，指使目前在上海做护军使的他父亲的老部下华龙，带兵把马爷给绑到了华公馆，关在地牢里动了私刑，扬言要洗雪前耻杀了马爷，誓报昨夜之仇。青帮上下震动。

　　当夜，皖系军阀头子陆大帅率重军进沪。

　　上海黑白两道一夜变了天。

　　阿桂姐在第三日找到阿九。

　　她提出了一个阿九无法拒绝的理由，让阿九想方设法，救出马爷。

　　阿桂姐亲自到码头上找到阿九。她立在晚霞之中，海风扬起她高开叉的胭脂色的乔其纱旗袍，露出穿着玻璃□□鞋的细瘦腿脚，残阳夕照里愈发伶仃支离。

　　她捋了耳边被吹乱的鬓发，斜睨阿九：

　　“你大抵是清楚的，马爷被皖军的少主子陆嘉抓去了。阿桂姐知道，你阿九对帮中事务不上心，你想着只要能自保就可以了，是吗？所以你不想接阿桂姐的位子，不想冒险救马爷，也不想替青帮挽回局面。”

　　阿桂姐本长了威严下弯的薄嘴唇，沟纹深壑的法令纹，显得有些苦相。反差的是，她又有一双勾魂眼，烟视媚行，凄艳而颓靡，又是一副笑模样。一张脸上悲喜俱有。

　　“你心里，只要你的小少爷完好无缺就够了，是吗？”

　　她瞧着阿九那肯定的眼神，从手袋里掏出几张东西递给阿九：

　　“你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几幅新洗的黑白相片，看着是宋公馆外面才偷拍的，荷枪实弹的一列兵站在宋公馆门口和墙外，不知道有多少。阿九看得眉头紧皱。

　　“就在今早，你和你的小少爷开车出来不久，陆少一个营的兵就背着枪把宋公馆围了。”

　　阿桂姐幽幽地点了支烟，支起手腕：

　　“陆少看上你的小少爷了。他相公堂子里玩滥了的，又有势力，你的小少爷落到他手里，定会给生吞活剥了。你想守着你的少爷岁月静好，可这个烂透了的世道不会让你遂心如愿。”

　　阿桂姐是过来人，她虽容貌依稀年轻，但心态已然苍老。她讲给阿九的，是她半辈子的人生以及江湖阅历。

　　“你不强大，不能呼风唤雨，就没法子保护好你想守着的人。好的东西，谁不想抢，哪里轮得到小小的势单力孤的你独守着。你看不住的。除非你比他们强，你有资格与他们谈条件，你才能有守住的可能。”

　　“阿桂姐也不是非求着你去救马爷不可。不过是瞧着你有点子眼缘，不枉我识人多年，只盼没有错看你。你受过马爷的恩，救了马爷出来，保他不死，既表了你忠义的肝胆，提了你在帮内的声望，也保了我青帮不舍弃帮众的名声。帮有帮规，人心向背，此后我如何提携你，也名正言顺能服众。”

　　“所以，我给你一个选择。你今夜代表我阿桂姐和青帮，去华公馆谈判协商。一切事务的处分权全然在你，受不受皮肉之苦、死不死、能不能救你家少爷，也在你。你不去，你家少爷必落在那杂碎手掌心里。你若去了，还有些可能扭转乾坤。你要知道，你救的不是马爷，是你家少爷。你能做到并活着回来，我便将青帮和所有的生意都传给你。你若是死了，一了百了，我青帮气数已尽，你家少爷命该如此。没什么好说的。”

　　阿桂姐望着夕阳，也不再瞧阿九，她将那支香烟吸完丢掉烟蒂：

　　“这些军阀眼瞧着威风，不过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做大王。你只要活下来，接了青帮，站稳了你在上海滩的脚，还愁不能与他们周旋？我阿桂姐飘零半生，不想再掺合这些是是非非，我也着实没什么在乎的人，值得去费心思了。阿九，你看着办吧……”

　　阿桂姐给出的选择，阿九无法拒绝。

　　他无法拒绝，因为他的软肋，他的少爷。他不能让任何人动他的少爷。阿桂姐说给他，似乎他可以做出拒绝，但其实她利弊剖地如此清楚，让他其实别无选择。

　　阿桂姐不知何时早已踩着高跟鞋离开了。

　　阿九坐在码头上，凝望着夕阳。过了一会儿，少爷做完货运公司里的事，出来码头找阿九。

　　“阿九，你怎么还坐在这里。在想什么？”

　　少爷笑吟吟的，还不知风波将至，他只觉得夕阳无限好，也想俯身坐下来，好和阿九并肩在码头上看看景色，看看这个繁华世界。

　　“少爷，阿九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阿九忽然抬头问少爷。

　　朦胧明亮的夕照里，少爷正弯身俯腰，阿九抬脸却抬得突然。他高挺的鼻尖就这样擦过少爷的下巴，划过少爷的唇边，又蹭到了少爷的脸颊停止在那里。

　　码头边轮船汽笛鸣响，灰烟在船烟囱里升起，又被风刮乱，码头上货物都清了。海面波涛闪着点点的金光，夕阳温柔地令人心碎。他俩的脸贴的那样近，呼吸交缠，如你我相闻。

　　阿九想，哪怕就偷来这样半个吻也好。他此去不知怎样，但是，但凡有一丝机会，他不能让他的少爷受伤害，他要保护好他。

　　少爷也愣住了，这意外的亲密触碰，像洋火柴在火纸上划过一样，一串地擦起火苗。他的唇边，残留着阿九那鼻尖的触感，目之所及，是阿九并不柔软的嘴唇，和略微冒了些胡茬的下巴，和满是莫名温柔似有留恋的眼神。

　　少爷恍然反应过来，阿九突兀的问题是在开玩笑吧。他蹙紧了好看的眉头，手不由自主推了一把阿九的肩头，气恼地嘟着嘴：

　　“呸，不吉利！阿九，青天白日好端端的，哪有咒自己的！童言无忌，大风吹去！阿九，赶紧跟我说’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土地城隍关圣老爷妈祖娘娘东岳大帝碧霞元君耶稣圣母玛利亚保佑我’。”

　　少爷抬手在风里似乎赶走什么地乱挥几下，然后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放在额前，嘴巴里念念有词乱七八糟地替阿九祝祷起来。

　　看着少爷紧张可爱的反应，阿九笑了，眼底里都是海面星星碎碎的柔软夕光。

　　他的少爷好似还未曾爱他。

　　但是这样更好，他不舍得他的少爷等待、伤心、难过，他若是真的回不来，也要跟那个渣滓同归于尽，他心善的少爷，也许会难过一阵，但风吹不过一个四季，便可以忘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