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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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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雯低头,江舒看着她的发顶,发觉中间似乎秃了一小块,心道女孩子这么小就地中海了,真是罪过。
她觉得这种由上而下俯瞰的姿态不是她们该有的,就招呼了声:“赶紧上来,我宿舍里有零食。你吃果冻还是吃糖?”
那温吞如小猪仔的女孩慢腾腾地上楼,拿手背抹下眼泪。位置一变,江舒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看到的秃顶不过是打光造成的错觉。
人家还是一头青丝呢。
她走到江舒身边,忽然道:“江舒,你在转移话题。”
江舒撑着栏杆。
“我难过的有两件事,一是安心叫我难受,二是为什么你和菱子任由安心把你们的距离拉远。你只提了第一件。”
这时候倒口齿伶俐了,看来难过劲儿是过去了。
江舒说:“我又不会读心术。能想到一件就不错啦。”
“那你为什么问我“怎么所有的事都成你的心事”,这不就是在指这是你和菱子的事,让我不要多想吗?”
现在开始对着自己施展神通了。
江舒继续上楼,无赖似的说:“就不告诉你,就叫你迷糊着,你气不气?”
文雯追问:“等她完全离开你,你也不管?等我也走了,你也不管?”
这预设的实在不是一个美好的情景,三言两语就把两个大活人撇开,徒留江舒孤零零一个了。
江舒半晌没说话,楼梯间只有两人沉重的脚步声。文雯都要以为这就是她的回答了。
“要走的人,管不管,留不留,都是无用功。”江舒淡淡说。
没等文雯说话,江舒自己心里就叹息了一声:太消极了。
她曾经看过一句矫情的话,叶的离开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在她看来,哪怕风不追求,树也挽留,叶子飘零都是注定的。就像已经铺好的车轨,火车只有沿着轨道行使的宿命,偏离了轨道去追求森林就是车毁人亡的下场。
太消极了。
她只好继续编出个理由,试图把上一句覆盖掉:“你看,菱子现在的身份是什么?救世主。别人都不理解你我理解你,别人都不宽宥你我宽宥你,别人都不爱你我爱你。旁人越是和她说,这人不是什么好人,你应该离开她。她便越是相信是大家偏见了,她才是唯一清醒的人。你我干嘛要把她从高位上拉下呢?当一个人的救世主多快乐,多有成就感。”
江舒觉得这个理由糟糕透顶。既嘲讽又刻薄,不是该对朋友说出的话。
文雯沉默,没有说话。
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嘴是刮骨刀,心也一样。油然生出不可亲近的感觉,就像房顶被掀开,她被清寒的月光浇了透顶,心底一处冷得打着颤儿。
这种感觉以前她也有过,只是太过微小被下意识忽略了。
于是只好走开:“我爸在等我,先回去了。”走到楼下,抬头看见江舒在目送自己,文雯挥了挥手:“再见。”
如果现实也能引进两分钟内消息撤回的机制就好了,可惜说出去的话就是嫁出去的女儿,心已不在,讨不回来。
江舒慢慢上楼,看着自己的手搭在金属栏杆上,被冷白的灯光照出毫无血色的效果,禁不住用另一只手捏了捏指间的骨节,暗道这可以给吸血鬼电视剧当个手替了。
……
她走在路上,舔着雪糕。
妈说:“弟弟看到要馋的,你走前面去。”
她依言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忽然身后没了声音。
她转头,已经空空荡荡了。
焦急地四处张望,她看到妈和弟弟在很远很远的前面。
“等等我!”
她举着雪糕棍追,可是越追距离越远。
她不放弃,喉头泛起血腥味,但她要追到了。
她向前一扑,手却穿过了妈的身体。
他们一齐消散了,海市蜃楼一样的他们。
她跌在地上,手指嵌入了沙粒。
画面一转。
黑暗中的学校,灯火如炬。
她捧着一大沓书和纸,急匆匆地往某处赶。
然而绊倒了,书纸撒了一地。
她努力地捡,可捡不完,越捡越乱。
好多人从她身边走过,都绕开了,仿佛不认识她。
幸好他们没有踩我的纸。
她看到菱子,于是大喊:“菱子,快来帮帮我!”
可菱子面无表情地走开了。
她又看到文雯,于是大喊:“文雯,你看见我了吗?”
文雯看了一眼,再看菱子离开的方向。
文雯离开了。
她只好独个儿捡,不停捡,可是地上逐渐堆满了纸,要淹没过她。
天始终不亮。
……
江舒从梦中惊醒。
睁眼刹那,窗外汽车经过,前照灯光从窗帘缝隙透过形成光斑,自墙的一侧飘移到对侧,像一只逐渐缩小远去的怪物的手。
江舒心道这么晚怎么还有车,可车离开了又太安静。她憋不住想要讲话,于是胡乱披了件衣服到走廊去,翻着手机思考哪个张怀民没有睡觉。
二点还没睡的,都是修仙界的翘楚。
身体一离开被窝,瞬间被秋冬之交的寒意侵袭,汗毛立起,顺带一胳膊鸡皮疙瘩。感谢慷慨的学校,走廊灯日夜不关,可谓节俭。
江舒上下滑动页面,这才发现自己的联系人挺少。想了想,她给平蔚拨了电话,一接通,她便压低声音道:
“你觉得异化会不会对梦境产生影响?”
江舒发觉平蔚那边安静过头,没有什么掀被子穿衣服的窸窸窣窣声,然而以他的个性,也不太可能在宿舍里打电话打扰室友的睡眠。
他没有睡吗?
平蔚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江舒隐去梦境的具体内容,说:“我做了一个指向性很强的梦。你知道吗,梦境就像一篇扭曲晦涩的文章,要反复读,反复思考,过滤细节,才能似懂非懂地领会它的主旨。可是今天的梦太简单了,就像一篇小学生作文一样,直接把喜怒哀乐表达出来,它仿佛要为我指清楚什么路似的。这不符合梦的规律,所有的梦,都应该是缺乏逻辑的,错乱的,人们以为的完整只是大脑的再次加工而已。”
平蔚疲惫地搭着眼皮,忽然被塞了一耳朵“梦的解析”,觉得电话对面应该是新世纪周公,不该上学屈才,应该出去摆摊致富。
他敏锐地抓住了江舒的漏洞:“那你怎么知道你的梦不是经过大脑的再次修饰呢?”
江舒理所当然地说:“从我的梦结束到现在给你打电话,没有超过一分钟。”
平蔚道:“再次加工可能是极快的。”
江舒说:“但我的感觉认为不是如此。而且……”
“这个梦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平蔚沉默。
“只有梦境才能回忆被遗忘的梦境。”江舒说:“这是我的经验。”
早上醒来,江舒在镜子前刷牙,兴致勃勃地观察自己的瞳孔在光线照射下微微收缩。
她想到昨天平蔚长久的沉默,还是有些惊奇。
他的沉默不是无语和怀疑的表示,反而意味着一种认真的思考。
江舒小时候大谈特谈梦境,会被大人认为是小孩子的奇思妙想,还有些人逗弄着叫她分析一下自己的梦,江舒总会一本正经地解释:
“只有自己才能读懂自己的梦的。”
然而一个十八岁的成年女子若是再对此发表什么高见的话,大概是大脑某个部位没有发育健全。为了不使人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不该有的怀疑,她也知情识趣不再和人提起了。
纵使不提起,她仍在孜孜不倦地完善自己的梦境体系。
可平蔚说:“我最近没有做梦。不知道异化有没有对梦境产生影响。但你说的有道理,应该再多观察再得出结论。”
你说得有道理……
这稀少的认可啊。
江舒不禁问:“你是唯物主义者吗?”
平蔚说:“在遇到异化之前,显然我是。”
江舒笑出了声。
“感觉你现在话有点多?”他试探地问。
“是啊。”江舒毫不否认,“我被丢在了一个古怪的地方,好久都没人和我说话,真见鬼。”
平蔚礼貌地不细问梦境的内容,说:“可我现在很困,你似乎也不是很难受……”
江舒:“你刚才分明没有睡觉。”
“我积攒了好久睡意,正准备睡,然后铃声响了。”
看来不是怀民没有修仙的爱好。
江舒利落得挂掉电话:“好梦。”
平蔚没有回去,寝室里经久不散的烟味使他厌恶。他在走廊倚着墙站着,任由墙面从接触的皮肤吸取热量。看着手机屏幕暗掉,息屏,他缓缓用手指抹掉上面一点污渍。
其实他也做了个梦。
梦里的人和电话里的人生着同一张面孔,但似乎又是迥然的两人。
他心里有一种感觉,冥冥之中阻止了他将梦境的内容告知,仿佛此时还不是时候。
今夜无月,此时太阳没有升起的迹象。城市的天空很少是纯黑色的,尤其今天,带了点铁锈似的红。窗外静得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他推开宿舍的门,男生沉重的呼吸代替了风,二氧化碳的浊重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