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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远鹤(五) ...

  •   “来人,把这些公文走水路快船,尽快送到建业给陛下过目。”陆逊一边交代着事务,一边不停地咳嗽。
      “可是,丞相,您之前派人送去建业给陛下批复的公文,这几日……”来人有些为难,不敢继续说下去。
      “这几日怎么了?”陆逊有些着急,那些都是武昌附近的防务还有新建郡县的急件,陆逊虽然有荆州和豫章三郡军政要务的决定权,但他总是会在落实前先请示建业。
      来人跪在地上,小声地说:“这几日……建业那边又把之前所有的公文都给退了回来,全都没拆过。属下今天都一起带来了。”来人边说着,边看了一眼身后的木箱。“那……这些新的公文,还需要送建业吗?”
      “退回来的先放在这里吧。今天这些新的,尽快送出去吧,和以前一样。”陆逊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来人退了出去。
      事情发展到此,陆逊已经没有半分力气去妄图改变什么。从一开始只是上疏太子之事,孙权才不回复;到如今,凡是陆逊署名的来信或是公文,孙权一概不收不看,全都原封不动地退还来了武昌。
      武昌和建业,此刻就仿佛两座孤岛,断了联系,断了恩义。
      “陛下还是没有收这些公文?”孙戎端着药进来,看到地上的箱子,无奈地摇摇头。
      “陛下这次,怕是对我真的很失望吧。”陆逊从榻上站起来,慢慢走到木箱前面,“以前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我与陛下政见不同,也能当面说上话,他还愿意听我说话……可这次,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
      “伯言,你别这么说。陛下他,他只是还在气头上。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一阵,陛下能同意你回建业……如此,你更要养好身体,等到那天。”孙戎放下手中的药,过去扶着陆逊,安慰他道。
      陆逊握住孙戎的手:“这一次的死局,我已经无力扭转了。从我出声保太子那一刻起,就没办法回头了,我之罪,不可恕……陛下发怒没错……可尽管如此,陛下也不该再纵容太子和鲁王继续这般争斗下去,再如此,这个国家必将受重创。”
      “清者自清,窃听陛下之事,你本来就没有参与。更何况,你上疏根本就不是为了一个太子。自古而今,因为夺位祸起睨墙的事还少吗?你到底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他,才会上疏直谏。陛下……陛下他不会不明白的。你和陛下相交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能因为这个误会,就负了这四十年的君臣际遇……”孙戎望着意志逐渐消沉的陆逊,不觉心焦起来。她希望他可以振作起来。
      “已经走了太多的错路了,怎么可能回得了头。太多无辜的人,为了这件事牺牲了。这样的牺牲,根本就不值得……不值得……”陆逊拨开孙戎的扶着她的手,幽幽地说道,“孔休兄失了性命。还有谭儿他们……我对不起那些晚辈,他们本都该继续为国效力,而不是流放蛮荒之地。”
      陆逊依靠在房门上,背对着孙戎。他在哭,可是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哭,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今这般无能为力,进退失据的狼狈模样。
      孙戎站在他的身后,没有上前,她知道,他需要一些可以流泪的地方,再坚强的人也可以有放肆哭泣的机会。

      转眼间,已是初冬。今年武昌的冬天来得很早,只消一场冬雨,便满城苍凉。刚刚过了十月,武昌城里已经冷得彻骨。
      两个多月了,孙权始终没有拆看过一次陆逊的上疏。退回来的各种公文堆满了丞相官衙的书房。
      陆逊头上的伤痊愈不久,便恢复了日常的工作。他拒绝了医者让他继续静养的建议。他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一刻也不愿意多休息。他依旧会将所有需要建业批复的公文亲自手书、密封,然后着人送去建业。
      孙戎感觉得到,陆逊在惩罚自己。吾粲的命,还有那些被流放的后辈,就像是一把把沉重的枷锁,把他囚禁在了自责的牢狱里。如果自己的死可以换得这个国家重回安宁,可以换回吾粲的生命和那些被流放的人,伯言一定会义无反顾。可是,他并不能代替他们去死,去流放,他甚至连为他们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她不知道可以怎么帮助他。如果,这样的忙碌会让他的内心好过一点,孙戎也愿意陪他一起挨着。可是眼见他越来越憔悴,孙戎的心疼又向谁说?
      这天晚上,孙戎终于鼓起勇气,想让他停下休息片刻,“伯言,够了,你现在就算把自己累死,折磨死,孔休也不会死而复生的,顾家的人也不会回来……你不要再让我担心你了好不好?”孙戎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可是却发现自己无法自控地掉下了眼泪。
      “夫人,武昌的公务真的是很多。我才半月没去府衙,你看看,这里堆了多少文书,都等着我批……”陆逊并不想正面回答孙戎的问题,手里的毛笔还在飞快地书写着。
      “陛下不会看的。”孙戎突然异常平静地说。
      陆逊的笔突然停在了纸面。是啊,孙权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回复过陆逊的上疏了。可是,那又如何呢?只要自己还是一日的臣,就要做好这些事,这四十多年来,一直都是如此。
      “你让我继续做完这些事吧。我已经习惯了,四十多年了,习惯了……“陆逊喃喃地说,分不清他是对孙戎说,还是对自己说。
      “是不是只有做这些,你的心里会好受点?”
      陆逊重新提起笔,没有说话。
      “那……能不能让我陪着你?”
      陆逊有些歉疚地望了一眼孙戎,点点头。
      孙戎走近陆逊,坐在台案的一侧,为他研起了墨。

      赤乌七年,大寒的那天,武昌冷得如同地狱一般,附近的湖泊竟然都结起了冰。孙权的遣使带着陆逊之前一月的公务上疏,再次来了武昌。一起带来的,还有杨竺死前供词的抄本——
      ——杨竺参陆丞相二十条。
      陆胤在经受了一个多月的严刑拷问后,终于对孙权供出了消息的“真正来源”—— 杨竺。孙权知道自己被杨竺“欺骗”,怒不可遏,立刻派人把杨竺抓了起来。杨竺刚被抓时,一直在拼命叫屈,说“陆胤小人,冤枉忠良”。孙权却不再相信他的说辞,用尽了吴国的酷刑,把杨竺逼供到只剩下半条人命。
      直到最后,杨竺再也不堪折磨。他也决定“招供”,更决定报复。
      他用自己的血和囚衣,写下了控诉丞相陆逊的二十条罪名。陆胤不仁,他便要整个陆家陪葬。
      “陛下嘱咐了,陆相不必再上疏了。属下也劝陆相若还念着君臣之义,就不要再做出自绝于天地,自绝于陛下的罪孽了。”来人将装着陆逊上疏公文的箱子交给陆逊,“陆相,这二十条可是写得清清楚楚。陛下没有治您和陆家的罪,已是天大的恩典了。您好自为之吧。”
      站在帷帐后的孙戎再也无法忍受陆逊受到这样的诋毁,径直走了过去,一把夺过了杨竺的供词,扯断了棉线,竹简一支一支落在地上。
      孙戎挡在陆逊身前,冲着来人说道:“陆相也是你们这群无耻小人能诋毁的吗?他的心天地俱知,陛下也该知,岂是这一份不知所谓的供词就能扼杀的!你们的任务完成了,请你们立刻离开!不送!”
      孙戎到底是皇室所出,几个来人也不好得罪,只得悻悻地离开了陆府。
      等孙戎回过神来,陆逊正跪坐在地上,他一直苍白的脸此刻居然有些绯红。
      “伯言,那些小人,趋红踩黑,不知道从哪里屈打成招一份供词就来丞相府耀武扬威。不要紧的,我帮你写信,给二叔澄清这些诬告。”孙戎也跪在陆逊的身旁,安慰道。
      “夫人啊,下次不可如此了。太失礼了。陛下的来使到底是陛下的近臣,不可以如此僭越。”陆逊有些有气无力地说。
      “怕什么,大不了就是一死。就是死,我也不能让他们随便污蔑我们。”
      “夫人……不可……再如此了……”
      然而陆逊的话音还未落,只见他的手死死地抓着胸口的衣服。明明是寒冬,他的额头上竟然冒出了成颗的汗珠。孙戎一时失了方寸。就在这片刻间,陆逊却已经倒在她的肩上,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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