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我》卞青

74、惺惺相惜

　　“终于醒了？来，把这杯蜂蜜水喝下去。”
　　周璟就着主编的手喝了一口，干涸的嗓子被甜甜的味道浸润。
　　“昨晚……我没对您发酒疯吧？”周璟的脑子嗡嗡地疼，一时间记不起自己说了什么。
　　“当然没有。前半夜你只是一个劲地淌泪，嘴巴死死闭着，吭也不吭。后半夜突然着了魔似的抓着我手，说是要‘抱抱’，怎么推也推不开。”
　　“真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周璟讪讪道，“那您……”
　　“想问我是怎么做的？当然是给你‘抱抱’啰。”主编做了个拥抱的姿势，看得周璟脸火烧似的发烫。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神经，缠着您不放。您昨晚一定没睡好吧？我以为我喝醉了会倒头就睡的……”周璟不停地道歉。
　　“没关系的。我不是说了吗，你叫我一声姐姐，私底下就该拿我当姐姐对待。跟姐姐撒个娇有什么大不了的？别总想着什么事都自己扛，委屈嚼碎了往肚子里咽，瞧你把自己逼成什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周璟自言自语。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心里的事和姐姐说，姐姐愿意听。”
　　“没事的，都过去了。”
　　“真的过去了吗？还是这仅仅是个愿望？”主编笑道，“算了，你不说，我也不会多问。先起来把早餐吃了。平常都习惯吃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合不合你胃口。”

　　包子、点心、豆浆、油条，还有热气腾腾的粥摆了一桌。想是主编为了让周璟挑选，把能买到的早餐都买了个遍。
　　周璟心头一热，说：“我平时不怎么吃早餐的，这些对我来说已经是御膳级的待遇了。”
　　“你这孩子，出门在外的也不知道照顾自己。不吃早餐不是折腾你的胃吗？你现在还年轻，时间久了，你的身体可不会轻饶你的。”主编的唠叨不知怎么的，让周璟觉得很温馨。越是长大她越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冷漠，除了真正关心你的人，没人愿意跟你多费口舌。
　　“谢谢您……”周璟由衷感激道。
　　她这一谢倒让主编觉得不自在起来了，“你说你总这么客气做什么？工作时这样就算了，私底下还这样，不觉得累得慌吗？”
　　“我不是客气，是真心地感谢您。喝酒这事一开始就是我胡闹，非给您打电话把您牵扯进来。其实您完全可以拒绝我的，但您自始至终担心的都是我的安全，没有一句怨言。”
　　“你瞧瞧，我都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了。”
　　“这世上没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您对我的好也是一样。我不能受了您的恩惠却不感恩，这会伤害您的善良。”

　　“让我瞧瞧你的小脑瓜里究竟装了什么？”主编坐到周璟身边，仔细打量她，“我怎么觉得你这小身板里住了个老太太，条条框框多得很，不用别人催促，自己就扣上了不少枷锁。”
　　周璟登时僵住了身体，眼睛不知该往哪放。
　　“怎么，你昨晚不是哭着求着要抱抱吗？现在却是一副抗拒的模样？”
　　“我……我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身体接触。我的意思不是说跟您不熟，是，是我们还没有那么亲近……”周璟语无伦次。
　　“好好好，我知道了，对于亲疏远近你有自己的衡量标准。”主编笑得合不拢嘴，“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有幸成为我们周璟的‘熟人’？”
　　“您已经是了……哎哟，您知道我嘴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才是二十来岁年纪该有的样子嘛，上赶着变成老年人做什么。还有，别总‘您’来‘您’去的，把我说老了好几十岁。既然我是姐姐，不是跟你同一辈的吗，用‘你’称呼就好了。”
　　周璟点点头，一一记下了。

　　“叫声姐姐来听听？”
　　“姐姐。”周璟的声音轻轻的，像在抚摸一朵云彩。
　　“哎，我的好妹妹。”主编想要拥抱周璟，周璟下意识地侧过身去，又说了声“对不起”。
　　“不如换种思考方式，就比如说姐姐现在想跟你要个拥抱，你愿意回应姐姐吗？”主编循循善诱。
　　周璟顿了顿，僵硬地张开双臂，像一只初学展翅的鸟儿，缓缓朝主编的方向靠去。
　　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仿佛被层层云团包裹，暖暖的，软软的，像记忆里母亲的怀抱。
　　这一刻，周璟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那个哭喊着要抱抱的孩子身上。这一次母亲将她从摇篮里抱起，轻拍她的背部，低声哄着她——
　　“乖，我的小宝贝……”
　　母亲的声音很温柔，像水波荡漾在她心上……

　　“抱够了吗？”主编轻声说，“我的手都有些发麻了。”
　　周璟赶忙从怀抱里抽身，用梳理头发掩饰尴尬。
　　“对了，我听说你是有男朋友的，怎么昨晚没让他来接你？”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失态的样子。”周璟回答。
　　“这也太奇怪了吧？一般来说热恋期的小情侣不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黏在一块吗？”
　　“我们在一起快六年了，早就过了热恋期了。”
　　“那你们热恋期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好像……好像跟现在差不多吧。可能电话会打得多一些，聊一些对未来的畅想。”周璟仔细搜刮脑海，其他的确实也没什么。“可能因为我们一开始就是异地恋，见面的机会不多。现在虽然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但他经常出差，我也要加班，其实跟异地恋差不了多少。”
　　“我怎么觉得听起来怪怪的……你不想让他看到你失态的模样，不就说明你不愿向他敞开心扉，展现最真实的自己吗？这样端着的相处方式只会令人愈来愈疲惫，如何能走得长远呢？”
　　“其实这都是我自己的问题，跟他没关系。”
　　“这是两个人的感情，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怎么能说都是你的问题呢？再说你们谈恋爱这么久了，难道他没发觉你的异常吗？”
　　“我不知道……”周璟的脑子突然有些混乱，她从没想过这些问题。
　　“你不会怪我多嘴吧？”主编问。
　　“当然不会。当局者迷，有些事身在其中看不清楚，您是好心才提点我。”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以前我也跟不少女孩谈过心，她们嘴上说着谢谢我，转过身就跟别人议论我离过婚，思想阴暗见不得人好，搞得我里外不是人。”
　　“她们以为不幸会避开她们，落在别人身上。”周璟喃喃道。
　　她又何尝不是这样以为呢？

　　回到出租屋，周璟站在窗前，对着街道发呆。小小的窗口是住在钢铁盒子里的她观察世界的唯一渠道。
　　她喜欢放空自己，看窗外人来人往，猜测他们的来处和去向。
　　拎着筒骨疾步回家的阿姨，追在自行车后呱呱乱叫的小孩，拐杖杵得咚咚响的拾荒老人。大家或行色匆匆，或带着笑脸，或满面愁容，日子的酸甜苦辣都写在脸上。
　　他们是大城市里最普通的角色。没有豪宅香车百万薪酬，更别提天降横财一夜暴富，辛辛苦苦一辈子只图安稳生活，落地生根。
　　这样的生活才是城市的常态，他们和自己一样，在繁华世界里过着平凡的人生。
　　谁说这样的人生不配被书写呢？

　　以前只是远远地观望的周璟，突然想融入这片夜色里。她没有梳妆打扮，拿了零钱和钥匙就匆匆下了楼。
　　八点之后的夜市，才算真正开始。
　　白色的塑料凳往路边一放，移动摊点就位，流动的烟雾和黄色的灯光宛如干冰和光效，配上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一座座露天舞台就搭成了。
　　没有精致的装修，有格调的背景音乐，夜幕下的街道就是小贩的舞台。
　　烧烤的胖师傅穿着条纹短袖，几十串羊肉签子一字排开，左右手分工上下飞舞。他圆脸上的汗顺着尖下巴集聚，突然滴进碳炉里，溅起一束火花。
　　甩饼的小伙子抡起面皮，一边转圈一边旋转手腕。面皮在灯下腾空，翻转，“啪”的一声摔在案板上，引来群众一阵叫好。
　　烟雾缭绕的油星子味，塑料碟里烤肉的焦香，来自天南地北的食客此刻相聚一堂。他们吃着烤串，喝着啤酒，畅所欲言，一扫白日工作的不爽。
　　或许这就是生活。只有融入生活的烟火气里才能感受平静，思绪回到过去或飞向未来都让人不得安宁。

　　周璟一路闲逛到巷尾，一家小店引起了她的注意。
　　黄底红字的招牌，饭菜的图样粘贴在玻璃外墙上。
　　“姑娘想吃点什么？”里头的大婶朝周璟招呼道。
　　“荷叶饭。”
　　“好嘞，坐下稍等，马上就来。你是住在这附近的吗？来店里的都是老顾客了，好像从没见过你？”
　　“以前不知道这里有家餐馆，没能来尝上一尝。”周璟答道。
　　“那以后你可得常来关照。我家的炒饭，味道好分量足，来过的客人尝了一次就忘不了，都成了回头客。哎？你点的是荷叶饭？那下次，下次你再来尝尝我们这的炒饭。”大婶热情地向周璟介绍起炒饭的制作工序来，大叔则默默在一旁颠锅。末了，大婶拿起大叔脖子上的一角毛巾，细细帮大叔擦起汗来。两人一动一静，粗中有细，相得益彰。
　　荷叶的气味扑鼻而来，晶莹剔透的米粒融合肉和腊肠的香味，瞬间让周璟回到数年前的那个夜晚。
　　真是狡猾，和周璟一起品尝她最爱的食物，以后每每提及荷叶饭都会不自觉地想到他。
　　不是你带他去吃的吗？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和人分享自己珍爱的东西呢？还不如什么都藏在心里，好的坏的照单全收，不干扰他人也不搅乱心绪。

　　她似乎总在给别人添麻烦，主编是这样，许屹也是这样。
　　一直以来她都是走一步算一步，以为只要时间过得够久，过去的伤口就能愈合。可她对婚姻的抗拒并没有因为和许屹的相处而减少，尤其在参加这场婚礼之后，她愈发肯定了心中的感觉——她不想仓惶步入婚姻，至少短时间内不想。
　　她理应给许屹一个合理的交代，她必须给许屹一个合理的交代。
　　可这该如何向许屹坦白？他能理解自己对婚姻的恐惧吗？不，他只会埋怨周璟不相信他，然后祈求她的相信。许屹自认有能力实现宏伟蓝图，连同周璟的担忧都能一扫而空，虽然这二者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联系。
　　周璟的恐惧来自遥远的童年，来自危机四伏的现在，来自最隐蔽的心底……

　　也许……也许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误。
　　像她这样的人就不该谈恋爱，生生耽误对方这许多年。要知道许屹完全可以找到比自己优秀百倍的女生，早早实现他口中和睦家庭的模样。
　　许屹凭什么浪费时间陪她谈一场没有结果的恋爱呢？
　　自卑与愧疚涌上周璟心头，深深的无力感将她淹没。
　　生活里没有考试，没有分数，更不会有标准答案。她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全都无从参照。
　　周璟面临的一切都是选择，前后左右，每往前一步都通向未知。
　　站在四方窗前，周璟仿佛被囚在牢笼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