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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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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少昰眉眼挂上了霜。
话里的纪仲容,是纪贵妃的嫡长兄,做了六年的西宁侯。
纪家满门儒生,硬是推出了这么一个武将给纪贵妃助阵。
此人极尽口舌之能事,当年在西宁平叛时靠的就是言语挑唆当地几个土司,挑起土司和西夏军内讧,逼得叛军自行瓦解,朝廷没费什么事便降服了当地。
西宁是海藏咽喉之地,不能乱,朝廷重派了两万驻军,绕开当时年老体衰、立场扑朔的陇西大都护,把驻兵委予了时任西宁知州的纪仲容纪大人。
纪仲容就这样靠一张嘴皮子封了侯,拿到了军权。
兵不多,寥寥两万人。
但他是父皇在位十来年封的唯一一位异姓侯,其中倚重自不必说,回了京城还不知道会补什么缺。
晏少昰有点躁:“探子来信,纪仲容自年初起就在变卖田地铺子了,托家臣往京城安置家产,打得一手好算盘,他这是料定自己明年回来能留京了。”
“是吧?我就说吧!”
褚泰安一拍大腿,掰着指头给他数。
“五殿下这么大岁数了,人前露过几回脸?——我可就每年宫宴上见他两回,纪贵妃从来不让同龄小孩跟她儿子玩,连伴读都没请,怕分了她儿子的心,只许她儿子跟着太傅念书,谁知道私底下学的是什么帝王心术?”
“太子哥哥去年才协理政事,平时连结交老臣都要借着‘过年过节拜访’的名义,手里哪有什么权?”
“二哥你呢,又没兵。”
“咱家老头那把岁数了,当初的门生故旧各个爬得高了,各个有家有室了,那些人就是再顾念老师情谊,真到了站立场的一天,他们也要左右掂量掂量。”
“而我爹想要顶上用,得等吏部尚书退下来。”
小公爷掰着手指数了半天。
“这盘棋要想走活,只有两条路——其一,是二哥你早早请旨去做藩王,把咱自家兄弟往上带,多结交几个正直的老将,给太子哥哥铺路。”
“其二嘛,盼姑丈早点病一病,一病,这精力不济了,批不动奏折了,早早退位去做他的太上皇。如此一来……”
“如此”还没来完,晏少昰一镇尺敲他头上,怒然变色:“说的什么混账话!你身边谁跟你说这个!”
这一镇尺敲得狠,褚泰安差点蹦起来,眼泪都飙出来了,疼得龇牙咧嘴的。
“没谁说,我自己想的……你们都当我没脑子,其实我想得可明白了。”
晏少昰收紧下颔忍了忍火,沉沉换出一口气。
他怕泰安受了奸人挑唆,嘴上没门,惹出祸事。
可泰安是自己想的……
他和皇兄,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外祖父分明已经致仕了,颐养天年的年纪了,还要替他们小辈发这个愁。
父皇的宠爱靠不住,岁数越大,枕边风吹得他越糊涂。
而母后,她的眼疾这么多年不见好,一年春、秋、冬三季都住在北边山上的桃坞别宫静养。静是真的静,平时谁想见她还要提前几日递拜帖。
晏少昰去过几回,那山上除了桃花林还算是个景,别的什么都没有,冷清得像座庵堂。他甚至不知道柔柔弱弱的母后在山上怎么能活,她连瓜果蔬菜、鞋袜衣裳都不许内务府送。
山上布了些占星的器具,但晏少昰不记得母后什么时候学过占星,只频频见钦天监小道士出入,每回往山上带几本道法书。
有时他甚至觉得母后是不是着了什么迷道,盼着羽化登仙,世间万物于她都是拖累了。
他走神的工夫,褚泰安还在絮叨。
“天天念书,念书,我就是把书念出窟窿来,有个什么用?我还能变成孔孟再世,让天下读书人全听我的话不成?”
晏少昰懒得听他掰扯:“回你府去休息,明儿敢逃学,我打断你的腿!”
*
第二天清早,晏少昰从府邸侧巷出门,看见巷子口停着那辆眼熟的马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冲他嘿嘿嘿地笑。
晏少昰掌骨收紧,攥着马鞭用了用力。
要不是弟弟大了,不能在人前落他面子了,这一条鞭务必要把他抽到国子监去。
这小混账喜笑盈腮,还乐淘淘地挑衅他:“二哥,我来之前可是跟爷爷请示了的啊,爷爷笑乎乎地答应了,称病告假的条子也送去国子监了,二哥你可不能撵我。”
晏少昰板着脸没好气。
外祖父七十了,耳朵还带点背,年轻时候养出了温柔敦厚的品格,他听晚辈、听后生、听下吏说话时,脸上都要先带三分笑。
什么外祖脸上“笑乎乎”,老太爷还不定听没听清他这孙儿说了什么话呢。
懒得吭声,晏少昰翻身上马,指挥影卫前行。
冬风刺骨,京城的北边是逶迤三百里的临都山,进山的野道不少,兵驿道却只有进出两条,十里地设了六道卡口。
山中有河有湖,有田地有兵镇。万一哪天北境失守,敌人的铁蹄攻破燕云、踏破京城,这山里就是皇家最后一处体面上路的地方。
晏少昰起小就觉得这地方不吉利,活脱脱修在家后院的一个大坟。
但不妨碍他父皇觉得此地重要,年年把最骁勇的武将、最精锐的步骑调到这山里练兵。京城六大营中,北大营也是唯一一个不许训练火炮的营,怕炮火伤了山脉。
才过了第二道卡口,营中的将头已经得了信,一群骁骑兵策马出山来迎。
安都督不顾身下的甲袴不便,下马跪地、双手拢拳行了个肃拜大礼。
“去年殿下出征北境,就是末将送殿下出的城,时隔一年,殿下英姿更胜往昔……末将却又老了一岁了,唉。”
话到后边打了个拐,说的是沧桑又憋屈,惹得晏少昰大笑起来,扶安都督上了马,两队人马一齐齐往军营腹地行。
“昨日从小公爷那儿得了话,我还当殿下是手痒想练箭了。到了傍晚,见一车一车的迷彩衣裳往营里拉,才知道殿下是当真想测试那些衣裳。”
琢磨了半晚上,安都督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这些迷彩衣裳不够宽松,穿在明光甲外头实在束缚双手,末将便吩咐步兵们穿了贴身的鱼鳞甲,外套迷彩衣裳,尺寸正正合适。”
明光甲属于板甲,一块铁板牢牢实实围住胸背,腹部另有抱肚,再加上头盔、护肩、披膊、腿裙,一套甲动辄五六十斤重,是精锐兵马才装配得起的精铁铠。
鱼鳞甲就要轻便得多了,只用一块块小而薄的甲片排列成鱼鳞状,保护重要的脏腑,底子是轻省的皮革底,成本低廉,上身轻便,是普通小兵穿的低级战甲。
“呜——”
山头号角吹响时,三百精锐兵迅速入了林。
安都督道:“殿下,先下山的是蓝方阵营的三百靶兵,弓兵半刻钟后入林。”
晏少昰紧紧盯着林场。
这些步兵精锐极擅奔走扑跳,没入林中,各自寻找隐蔽。很快,人变成小点,在林中四散开来。
什么迷彩服,大家都没穿过,安都督不得章法,这三百靶兵也一样,两种不同颜色的迷彩作战服乱着穿,穿灰绿迷彩的与穿土黄绿迷彩的混在一起,只一眼便能看出效果不佳。
冬天草木败了生机,除了坡底两片松柏林子还算翠绿,其余处处是稀疏光裸的枯草丛。
两种迷彩服都不太能合得上山中的植被颜色,站在这高处俯视,林子里密密麻麻全是人,无头苍蝇似的找寻躲避处。
一群将头都看出了殿下脸色冷峻,唯恐伤了殿下脸面,又点了一炷计时香,把弓兵入林的时辰往后挪了半刻钟。
渐渐,林中乱晃的小点消失了些,又消失了些,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靶兵找着了隐匿处。
安都督抬手:“红营一百弓兵入林!”
号角声穿破长林,一百弓兵背负长弓、腰挎箭袋,蹑影追风一般冲入了林。
安都督大感欣慰,蓝营的不争气,红营这精气神,好赖没在殿下面前丢他的脸。
去年,江凛在边关开创了红蓝阵营对抗赛,从边关一路风靡至京城,传遍了北方六省,各军大营中都狂热地搞起了红蓝对抗赛。
任何一个将领,都能在短短一场比赛中看出这种对抗模式比他们的大演武高明了多少。
大演武是给上官看的,成千上万兵马列阵,一齐齐出枪、挥剑、举刀劈砍、呼呼哈哈,乍看豪气干云,气吞万里如虎,上官们看得高高兴兴,实则对士兵的精进没什么大用。
对抗赛却是真刀真枪地干,输赢奖惩分明,不光能激发单兵斗志,磨炼团体作战,最重要的是能排演各种战术,一个小小百夫长都能灵活调度小兵,从实战中学到兵法策略。
这对抗赛有多妙,安都督能说它个三天三夜不停,甚至敢夸下海口:要是时间足够,有个三年五年,他能把手下的每个百夫长练成将军!
对抗赛只有两条规则:
其一,不限制作战武器、防具,不限制策略,阴谋阳谋都是兵谋。
其二,每场演习允许百分之三的伤亡。
今日红方一百弓兵,蓝方三百穿了迷彩服的靶兵。
弓兵练的是目力与手熟程度,新兵射草垛,老兵射活靶——把箭杆前端的铁镞尖去了,箭杆扎进一块圆钝的木销子里,配过重的木销不会影响弓箭准头,伤皮肉不伤脏腑,木销上还可以蘸色粉,射到什么上边都会留痕。
而做活靶的一般是轻步兵和朴刀手,练的是长跑、藏匿和闪躲的本事,用来测试迷彩服正合适。
嗖——!
当西侧的弓兵小队射出第一箭,准头极佳地射中了一个靶兵时,晏少昰当真手痒了。
他眼底光华湛湛亮得惊人,吩咐左右:“取我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