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酲 ...
-
“郎君…”林微澄开嗓唱出一句,下面的却梗在喉头,怎么也想不起来。
“对不起,忘词了。”
对面一直垂眸看剧本的青年扫她一眼。
“唱一出‘情深似海’。”
“顾先生,这是黄梅调。”一旁的女孩子小声提醒。
“‘情深似海’”
“……”林微澄抿了抿唇,“抱歉,我不会。”
那青年忽而笑起来,他上了妆,面色苍白,唇却极红,这么笑着,倒有些凄艳的意味。
“嗓子不错,胆子也大。”
“那么…”女孩子蹙眉。
“就她了。”青年站起来拾起桌上的木柄折扇,“明日过来。”
待青年出了屋门,女孩子放松下来:“林微澄是吧?你通过了。”
“就这样?”没有旁的考核了吗?林微澄茫然。
女孩子看她一眼:“还要怎样?又不是早些时候,一堆人削尖了脑袋来争这个铁饭碗,现在有这个功夫的人谁不想下海捞一把,死守在剧院能成什么大气候!”又笑:“你唱的很不错,别多心,以后都是在一个锅里打饭吃,不要拘束才好。”说着便要与她握手,“我是关铮,唱的是老生。”
“林微澄。”她抿嘴笑笑,心里衍出细密的欢喜。
次日林微澄起得很早,套件长裙便出了门。太阳尚未完全升起,剧院门半开着,她踏进去,顺墙缓行,找到演出厅,她好奇地推门进去,厅里没有开灯,只有舞台上天窗漏下的一束淡金日光,台上一个着红袍的女人散发倚栏,在念白。唱腔顽艳,缭绕上剧场仿古的绣柱雕梁。
“……我紧牢栓几年夜雨梨花馆,交还你依旧春风豆蔻函……”
女人忽而顿住,良久,喃喃道:“……怎得…交还……”
那声音其实并不动听,甚至掺一点沙,音调却极动人,含着一点沙哑,像放久了的琴,涩,让人无端心头一颤。
她想起幼年在泡桐下听戏。桐花大而柔软,灰沉沉的紫,极内敛,骨子里又有极桀骜的张扬。戏文她早就忘了,只记着着青色长衫的少年郎,落花间踱着不疾不徐的步子,曲调绵长,微涩,又多一点清润。正如桐花蜜,清冷,凉凉的甜。
*
一折念毕,顾酲之徐徐吐口气,睁开眼,目光不动声色拂过女孩所在角落。
“何人?”
林微澄方怔忪:“昨日,顾先生让我来剧院。”
顾酲之眯眼瞧了瞧: “是你啊。”
她走下台,腰间环佩相击,鸣声清长。
“过来。”她勾勾唇。
“前辈认得我?”
顾酲之低低笑一声,踱回后台手向后摆了摆,算是告别。
“过一会儿,就认识了。”
*
陆续有人进来,大厅正中挂着的摆钟恰好敲了六下,时间尚早,林微澄索性寻到昨天面试的屋子在里面背起了剧本。其实原本她没抱什么留下的希望,或者说,是无所谓。错过这次机会,她就和所有普通的医学本科生一样实习或考研,最后成为一个普通的医生——哪怕这个工作根本与戏无关。梁少芣说的没有错,她从来懒于下决定。这次在毕业考前请假来面试,已是她此生最大的勇气。
和梁少芣也是这样吧?少年时期的情感本就懵懂,那团迷雾下的究竟是喜欢还是纯粹的友情她不想去思考。自己需要一个男友,藉此获得安全感,梁少芣向她示好,她于是顺水推舟。但少芣很好,真的很好。他们拥抱,亲吻,彼此都习惯这样顺利成章的平淡,恰到好处的激情。有时候接吻,林微澄睁开眼看着面前干净温和的青年,心里会漫出些令她无所适从的慌乱。她不敢深想这慌乱是什么。
梁少芣大她三岁,已经毕业,毕业那年向她求婚,她接受了戒指。
那天的阳光很炽烈,银白的戒面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她其实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她不喜欢戒指。“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爷爷教她念的这句诗,她一辈子都会记得。
但是这样也好,她想,仰头亲吻他干燥柔软的唇。他的舌伸进来,她默许。
当夜她没有回宿舍,和梁少芣租车去了郊外的旅社。清晨,梁少芣采来沾有露水的野花,他们拥吻,互相爱抚。梁少芣的声音很动听,微微的沉,带一点漫不经心。她咬住他的肩,喘息声支离破碎。
她的背触上柔软冰凉的花瓣,上面的露珠令她有一瞬的清醒,她望见彼此的丑陋,心里悲哀。他俯身,仿若献祭。她应当快乐,她颤栗着,脑中混沌。她看见他的眼——他们都不快乐。
*
“背的怎么样?”
林微澄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是昨日的青年,面上敷了白粉,没有涂唇,又是另一种瘦弱。
“还好。”
青年摇头:“我要的不是还好,你想唱倩君,只有做到最好。”
“我明白了。”
青年点点头,转身要走,林微澄叫住他:“顾先生。”青年停住身子,却没有回头,指尖轻轻叩着手中扇子的木柄。
“先生为何选我?”她需要一个能让她坚持下去的理由,而不是什么所谓的幸运。
青年闻言微微侧首,仿佛很困惑:“为什么不选你?”
林微澄怔了怔。
“这是我的休息室,你以后来这练习。”
门阖上,她掩住双目,光透过手,一片血红。
*
*
剧目的第一次公演暂且定在了定在隔年的三月。林微澄一直觉得三月是一个令人感觉微妙的名词,她小时候去跟爷爷买挂历,在摊子上翻到过一套印了十二美人图的。三月份的那张画了一片桃林,一个女人在枝杈上跳舞,头发飞扬在浸了桃花瓣的风里,那女人穿了一身大红广袖,眼睛半睁半闭地斜斜飞过一个眼神,她终于晓得“媚眼如丝”是怎么个如丝。
那天接到完整的剧本时她吓了一跳,剧本在原作基础上删去了裴生金榜题名后迎回妻子一节,改作状元郎打马长安街,相国女抛绣囊表恋慕意。裴生负心再娶,倩君心死,削发入冼石庵。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从前爷爷给她讲这出戏时,她很确定自己没有这时的哑然感。
林微澄自小学戏,爷爷师从名伶程且飔,虽非耳传面命的真传弟子,唱功亦是不俗。她幼年失怙,母亲在父亲走了半年后改嫁,继父性子平和,无子女,待她很好。但是她不喜欢这样的好,自己仿佛是一个寄宿者,年幼的她第一次感受到那种寄人篱下的疏离感。后来母亲有了第二个孩子,对她难免疏忽些,彼时她已晓得事理,在继父与母亲面前作出一幅乖巧近木讷的神态,不与幼弟争抢,极少表露自己的欲望。
八岁,弟弟生了一场大病,爷爷出面接她回了阔别三年的家乡。回家的第一个周末爷爷骑车带她去镇内的剧场听戏。那剧场很旧,院里的桐树据说是建国那年栽下的,冠盖相接仿佛遮天蔽日,极阴凉。镇子小,来听戏的来来回回也只那些固定的人,爷爷引着她一一认识,命她与其他稚童玩耍,她得道同龄人送的弹珠子,一个个在树下摆好,风过,水波泛出珠面,纹路四散。
当晚回去时爷爷问她,小囡,想不想学戏?语气很平淡,从来古井无波的眼里却满满的都是紧张。她觉得有趣,咯咯地笑起来:“好呀。”于是爷爷请了镇上的王裁缝给她量身做衣,每日早早叫她起床练嗓子。她抱怨辛苦,使小性子不愿起床,爷爷第一次冲她发了脾气。
她学戏比旁人晚一些,因此也格外辛苦,爷爷极有耐心,逐字逐句地教她,九岁半终于能完完整整地唱一折戏时,爷爷转过身抹了抹眼角,又笑:“小囡长大了。”
而母亲似乎把她忘了,十七岁时考到北京,她才再次见到母亲。爷爷死了,71岁,或可算作喜丧。
下葬那天风真是大,爷爷最喜一句“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南方人难发“凉”音,她在网上找到音调录下来,对着镜子反复练口型,她尚没有为爷爷唱过。
爷爷学戏时北京还叫北平,十几岁的孩子背着行囊独自上京。他身子瘦弱,却有一身好力气,拉洋车时被程先生的大儿子——他日后的大师兄看中,雇他专为程先生拉车。程先生在车上常哼凉风一句,听久了,他便记住了。一日在程家门前等程先生,他瞅着四下无人,便试着唱了出来,被刚要出门的程先生听到,大悦,当下收他做了门下弟子。
学戏实在是苦,又极重天资。他吃得了苦,然天分实在有限,唱出“凉风有信”时的聪敏终究只是昙花一现。作徒弟时日日苦练,希望勤能补拙,出师后唱腔还不错,甚至够得上不俗二字,但也只能到此了。程先生待他便淡了许多。
爷爷一辈子爱重程先生,知遇之恩,无以为报。解放后,程且飔被打作造反派,四子无一人有好下场,程且飔更是屈死狱中。爷爷用这么些年攒下的钱贿赂了看守,偷偷进去为程先生收了尸。北京呆不下去,他带着程且飔的尸骨回到家乡,将程且飔葬在山顶的一处崖壁上,那里时有和风,爷爷讲,“飔”即凉风,只有这样的风配得上程先生。
林微澄见过程先生的相片,爷爷拜入其门下时程且飔已年近花甲,小像上人面模糊,却认得出画中人玲珑的身段。旦角总是妩媚的,程且飔不,他的美中有一种凛然的神态。林微澄翻过字典,古意的飔也作疾风,一举必千里,乘飔举帆橦。
*
微澄并未参加结业考试和那场令诸多医学生谈之色变的大联考,得到剧院肯定的回复后她便去学校办了退学手续。暑假期间宿舍里的四个人约时间去吃了顿散伙饭。周嘉泉考上了同济的研究生,正对上海充满憧憬;许行简留在了实习的医院,待遇不错,算是四人中最无压力的一个,她垂眸啜饮白酒,喝饮料一般,额上沁出一层薄汗,面颊酡红。许行简极少饮酒,今日破戒,其他三人都吃了一惊。
四人中最小的是吴忧,对未来最为坚定的也是她。吴忧家中寒素,供她读完四年大学已是十分勉强。吴忧也从没想过读研,她预备回乡开间诊所。不假辞色的老教授从来不吝啬对吴忧的褒奖,得知她决定回乡时颇惋惜,存着爱才惜才的心思给她做过几次工作,吴忧面上答得漂亮,转身便定了回家的车票,后日也要离开了。许行简向林微澄吐槽过吴忧的这股子倔劲儿,但这却是林微澄一直羡慕的。
林微澄当初学医遵的是爷爷的遗愿,爷爷最后的日子里她总撞见爷爷对着父亲的遗像发呆,她便轻轻关门出去,心里像有只蚂蚁在噬咬,但是她说不清楚那种抓不住的隐约痛楚来自何处。
她一直不明白明明爷爷自小培养继承人一样的在戏上教导她,却拒绝了高二时肖老师关于艺考生的建议,后来甚至命她将每天早上吊嗓子的时间分一半给了那些要背诵的科目。她很争气,减少训练强度后成绩慢慢涨了上去。爷爷走的那年她高三,当时她正巧在家,整理返校的衣服时模模糊糊听见里屋的呻吟声,她进屋去看,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的爷爷竟坐了起来,眼睛半闭着,显然是痛苦的,但爷爷的脸上却有一层柔光:“越徽,你来了。”
越徽…是她父亲的名字。
她紧紧抓着门框,指甲几欲陷进陈年的杉木里。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把泪逼回去,她微笑着走过去在床沿坐下。
“爷爷……”
“越徽,咳…”林微澄赶忙轻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他拂开她的手,闭眼向后仰倒在枕头上,“我听你唱那出‘寻寤’。”
爷爷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吗,她眼睛一酸,就要落下泪来,又看见爷爷脸上残存的期待,不忍多说。爷爷一定很想念父亲罢,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正想照着爷爷的意思唱,忽然意识到这出戏她并未学过,一时慌了神,爷爷皱起眉头,她没法,把近来学的寻梦唱了一遍。唱到一半,她看见爷爷蠕动着嘴唇好像在说什么,忙止住嗓子凑近细听——
“……我让小囡学…咳…学戏,你怨不怨我?……小囡很乖,像你……高考是条好路子……小囡考大学……学医……不走这条老路……你放心吧……”
她的泪一下子涌出来,她终于知道爷爷对她成绩上的要求来自何处,现在她至少有两条路可以选,她比父亲和爷爷都幸运。
晚上爷爷就去世了。
后来高考,她知道成绩时一夜未睡,思考了很久,最后告诉班主任自己的决定——学习临床医学。
以后我后悔了,就继续唱戏,爷爷,你在那边和爸爸说我…还有妈过得很好,不用担心了……你也是,不用担心我。
她蹲在墓碑前摆上梨子和苹果,走之前洒了杯白酒。
在那边不用担心嗓子,爷爷戒了50年的酒,大概此去能喝个痛快了吧。
*
“橙子?”许行简眨了眨眼睛。
林微澄回过神,笑:“抱歉,我自罚一杯。”
“欸”许行简拉住她的手,看向周嘉泉。
“嘉泉此行小心。”
周嘉泉晃了晃酒杯:“怎么说?”
“上海可是个好地方。”吴忧忽地插嘴。
“人间这么好,咱们好好活着。”林微澄举起酒杯,琥珀色的灯光融在酒中。
许行简默了片刻,亦举了酒杯: “西出阳关无故人。”
酒液微漾,玻璃杯相碰,四人满饮此杯,辛辣味窜入鼻腔,眼里浮上层水膜。近来事务杂冗,她们到今日才找到了离别的哀愁。
喧闹的市井仿佛安静了下来,许行简轻轻敲了敲酒杯,她一直留着漂亮的指甲,不长,没涂甲油,配上修长白皙的五指却显得格外耐看。她忽而喟叹: “京城米贵。”
林微澄醉眼朦胧,她的酒量一直不好,只喝了几杯便有些醉了。
“望君行简。”
吴忧与周嘉泉不明所以,林许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窥见周遭陆离光景,华彩映作黑白。
……
“我记得白居易有一弟名白行简。”
许行简在上铺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然花花世界,行大不简。”
……
初见情形历历若在目前,但这又确确实实是别离时分。多情自古伤离别,茫茫然坐在喧闹市井里,他们大抵真是醉了,每个人心里的哀愁却又不尽纯粹。柳三变生的太早,几百年后一个武侠作家留墨道儿需成名酒需醉,她们并未想过成名,但至少此时,她们都相信,自己终将拥有光明的未来。
*
真正离开学校进入社会,诸多从前未考虑的事一起涌到眼前,最棘手的一件便是住所。爷爷生活清苦,一辈子的积蓄也只够她几年学费,大四时半工半读,依恃年轻的精力高负荷运转,她疏于向他人求助,梁少芣只道她大四忙于学业,她也就不主动诉苦。坚持的过程非常艰难,真的完成时又让她颇为骄傲。Try your best, work hard, make a great effort,她终于明白了这些中学时代被频繁用于作文的短语的真正含义 ——在她要结束学业的时候。
存下的钱依旧有限,住处难寻,奔波数日依然无果。母亲早于寸土寸金的京城购得一套三室一厅的小公寓,八十平的空间。她鼓足勇气与母亲通话,那端传来年轻男孩的声音,她心里一惊,知道是同母的弟弟。解释自己拨错号码,致歉。她做得很镇定,除了一双微颤的手。
“姐姐。”男孩忽然道,声音昂扬,少年应有一个备受宠爱的童年,活得肆意阳光。她听得愣神,一时忘记挂断电话。
“妈妈很想你。”少年语调里含了笑,“姐姐想不想见我?”
她暗骂见鬼,慌忙摁断。眼前却不由浮出记忆里婴儿娇嫩的脸,那样小,脸又皱成一团——那现在呢?她赶快打住自己的思绪,他们与她,不很相干。
后来关铮帮她申请到一间宿舍,这要费多少功夫,她不敢想,只讷讷道谢,关铮便笑:“你该谢顾先生。”
顾先生?她很少见他。每天清晨她去那间屋子背剧本,练嗓,青年偶尔过来听一会儿,点出某处不足,除此再无甚交集,她甚至不知道青年的名字。
林微澄鲜少去排练厅,上台,她还不够格。于是也就没再认识其他人。有时会想起倚栏念白的红衣女子,不自觉会模仿那种抬眸展袖间流露的妩媚风流。许行简撞见过,怔了一怔,笑言自己若是男子,亦会在那一瞬动心。
她过得充实,有趣味,开始对生活抱极深的希望与憧憬。夜里同出差到上海的梁少芣通话,笑意感染给他。也有焦灼迷茫的的时候——被青年训斥,少芣温言安抚,两人身距千里,心却较从前拉近许多。她很知足。
*
林微澄现在在剧院的身份其实有些微妙,关铮提到过青年的旧搭档张瑶歌,一个名气与才华具有的女人,年近不惑——而立一过,马上就是不惑,三十岁同四十岁,毫无分别。关铮是这样说的,语气颇不屑。她不想附和,想起红衣女子,白肤乌发,看得出青春不再,眼角那点子沉淀下来的风华却也动人得紧——这红衣女子是不是关铮口中的张瑶歌?
是夜做梦,梦里一个木板搭的旧戏台子,台上着及踝松青色长衫的程且飔且歌且舞。没有上妆,散发及腰,面上隐约可见皱纹,却无老态。
她不曾听过程且飔的戏,梦里大雾弥漫,歌声渺渺。她只觉静美,心里生出对这美的敬畏。
程且飔回身,敛目凝眉。长衫不是戏服,无有广袖,他身上却有长袖临风的潇洒,又添一份亵玩不得的清肃庄严。她屏气趋向台前,那人忽而睁眼,她看清雾后的面容,转瞬又幻作那日清晨散发倚栏,低吟浅唱的红衣女人。
女人续上此前戏文,声音穿透雾气徐徐展开,入耳却又失真。未着红衣,眉宇横生风流。她看得痴了,喉间亦探出富有节奏的韵白。
醒来梦里种种尽数忘却,她觉惘然。窗外浓夜如墨,尽处生出一线茯苓粉一般的白,光撕开天幕,一团柔软的红光挣出来,林微澄自混沌处怔忪,不自觉落下泪来。
原来是这样的,爷爷爱了那么久的戏,原来……是这样的。
*
荷花开过几次,盛夏便到了收尾时分。剧院养了一池荷,秋意未现已有颓态。暑热却未遁去,近日更有愈烈之势。午间吃罢饭,同事们都早早躲进了宿舍,院内空调发动机的轰鸣一时压过蝉声,树凝翠欲滴,风也迟滞许多。林微澄独自坐在廊上背词,池里莲叶接天,过人头,凋零的白色荷瓣浮在水面上,宛如一只小小舟楫。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是顾先生。
他戴了副黑框眼镜,长发束起,仍是上了妆的模样,手里握着那柄扇子。林微澄微笑,点头示意,顾酲之走近,低头瞧了瞧她手上的剧本,思索一会儿,指尖点了点书页。
“唱这一句。”
林微澄定神看看,是“果然人生最苦是离别,方信道花发风筛,月满云遮。”她斟酌者开了嗓,只唱至“是离别”三个字便被顾酲之打断。
“你自己说怎么样?”
林微澄犹豫片刻,试探道: “改了剧本,我找不到感觉…很别扭,向两部不相干的剧拼在了一起。”
顾酲之默了会儿,忽然展开折扇,掩唇笑了一声:
“是这样,还是不改的好。”
林微澄这些日子第一次见到他打开折扇,一时愣了愣。那扇子的扇骨用料像是黑檀,大概用了很久,竟生出些象牙般温润的光泽;扇面应是白绢,稍稍发黄,正面绘着一只倾倒的黑瓷小瓮,笔触稚嫩,但很有趣味。角落有“与酲之”三字的小楷,字后盖了一方小小的章,有些模糊,已经看不清了。
酲之,桃花瘦尽春酲面,蕴着酒香的绵长温厚,很漂亮的名字。回过神来她略略局促,轻声问道:“那您为什么改原剧?”
顾酲之答非所问:“‘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倩君之悲,原在于此,妄改反而不佳。”他凝眉看向林微澄,面上和平日一样,平静又带着些微微的不耐烦;目光却极恍惚,仿佛穿透时光看到另一个人。
“那便不改了。”他忽而道。
林微澄一下子懵了:“顾先生,这样未免太过草率。”
“其实大家都这样想,只是……不好提出来罢了。”顾酲之弯了弯唇,合上折扇,左手轻轻摩挲着扇骨,眉目间去了几分郁色,倒有几分女儿情态。
他站起身,弯腰用扇柄敲了敲林微澄的额头。
“小姑娘,下次见面,叫我顾酲之吧。”
*
这个剧院建在□□早期,原址是个本地官阀的别院,他被清剿后家产都充了公,开样板戏时这块地方便被上面划给了□□斥建剧院。虽说多数建筑已在营建剧院时被红卫小将捣毁,但而今的剧院里仍留着几座幸存的楼阁,荷塘西南角的“镜花水月”便是其中之一。雨天时檐下雨丝缈缈,亭台绮户俱浸润出墨色。站在顶处,看池内雨打枯荷,这种场景合该配上一壶热茗,袅袅白雾,偷闲浮生。
自□□以来剧院一直没有大的翻新,斑驳的赭红色砖墙上还嵌着暗红的五角星。在院里散步,会有时空交错的恍惚感,这错觉时常让林微澄想起幼年听戏的剧场——穿着长衫或袄裙的少年少女在蓊郁的泡桐树下嬉闹;身后红砖小楼的练功房里,光着膀子肩上只搭一件背心的老汉与妆发华丽精致的美艳花旦相对而坐,在氤氲的水雾中抿着搪瓷杯里的滚烫茶水交流心得。古今恍若无界,贵贱无甚分明。
上次顾先生改换剧本。她重又翻开自小便背得烂熟的唱词,终于唱好了那句嵌在新本中格格不入的“人间最苦是离别”。她在顾先生的练功室里唱给他听,顾酲之不语,手指搭在桌上敲了两敲,眼里浮出笑意,她如释重负,将心中欢喜说与梁少芣和许行简,甚至有那么一瞬,她想打给母亲。
一月前母亲来剧院寻她,身后跟着一个瘦削高挑的清秀少年,母女二人详见后尴尬无措,手脚俱僵硬着不知摆在何处,反而是少年笑着上前同她拥抱,亲昵地唤她阿姐:“姐姐,你长得和我想象中一样好看。”一张嘴甜得像抹了蜜糖。她小心翼翼地回拥,少年笑得灿烂,是她想象里的活泼摸样,那张与她四分相似的面庞上有她羡慕向往的天真与不谙世事。我已经不怨了,她想,我只是羡慕。
午间母亲携她去吃饭,点了几瓶啤酒,少年很健谈,殷殷给她斟上一杯,她推却不得,仰头一气饮下,面上腾起大片红云:“石澈,我不能喝了。”
她尚且记得他刚出生时母亲唤那皱巴巴的一团为小澈,而继父……是姓石吧?
视线模糊间她看到少年与母亲对视一眼,笑起来,“姐姐,我叫微澈。”
她愣住,脑内渐渐清明。微澈,微澄;姐弟,母女,自己与他们真的能划分干净吗?
饭毕,微澈去柜台结账,她同母亲坐在大厅的沙发上闲聊,气氛较初见时缓和许多,谈到工作,母亲叹了口气,瞟一眼仍在排队的少年,轻声道:“你喜欢戏,就那么唱着也没什么所谓……好好唱,也算全了越徽的心愿。”
越徽是她父亲的名字,林微澄心里一动。
“越徽其实爱极了戏,你爷爷……”母亲的目光冷下来,“他把你爸爸逼得太紧,越徽天赋不足,再努力也没法达到林弘祎的要求……”
少年付完账朝这边走来,母亲掩下眸中神色,只轻轻拍了拍林微澄的手,便不再多言。
爷爷大名弘祎,是程先生收徒时给他起的名字。程且飔一生为戏痴狂,所收弟子却大都泛泛,毕生心血竟无一人可承,暮年遇到爷爷,赐名时仍怀着令其传承衣钵光弘程派的美好愿景,然而爷爷天分平常,没担起这份担子,这是爷爷一辈子的遗憾。
林微澄一时无言,她晓得爷爷的执念。幼年时学戏,爷爷不善言辞吝啬赞美,但她读得出自己唱戏时爷爷眼里闪烁的期待与赞许。有次她偷偷躲在门后看他唱《墙头马上》的倩君,老人已至垂暮之年,对着程且飔的小像习摹神韵,眉目流转,眼中光采曳曳,生动得像一个十八岁的青年。
父母与爷爷也正是因为这执念而生出嫌隙,她没法辨明孰对孰错,只得沉默。
“林澄?”
忽然有人唤她,声音婉转,又陌生又熟悉;她回头望去,二楼行廊的栏杆上俯着一个束了高马尾的红衣女人,眉眼舒展,向她招了招手。
“是朋友吗?”母亲询问,她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我并不认识。”脑内却忽然一闪,不由自主便脱口而出:“是她?”
她抱歉地对母亲笑笑,方才她其实想邀请母亲与少年来看二月的演出,被那女人一打岔倒不好再开口了。
“您回去时一路小心,我就先失陪了。”
母亲却突然拉住了她的衣服:“小澄,对不起。”
她一愣,心里浮出些荒诞感,又觉得好笑;林澄抽回衣角,只道:“都过去了。”
*
刚过饭点,走廊上还没什么人,左侧的包间里隐约传出来推杯交盏的应酬声,显得斜倚栏杆的女人身姿愈发寂寥。
她像个天生的戏伶,一立在那,四周就仿佛起了高台。
林澄怀着一份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仰慕行趋上前,女人恰时回过头来,林澄心里一窒,她再一次体会到童年时惊鸿一瞥的“媚眼如丝”。
女人似乎感觉到了她的茫然,恍然道:“是我的不对,让你误解了。”又撑了额头笑:“我是顾酲之。”
林澄这回是真真切切地被惊住了。
“我生来骨架大,平日在剧院又常以浓妆示人,不怪你看不出来。”她斟酌了一下,又缓缓道:“今日正好遇见你,不知你是否有空同我去见一个人?”
*
*
虽然已经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学,但林澄从来没有认真逛过这个城市。年初申奥成功,整座城市的热切氛围一直延续到了年末,加上即将到来的春节,纵横的街巷里充斥着喧嚷的烟火气,让人对这个城市生出一种朴素的归属感。
顾酲之是一个很好的同行者,风趣,博识,健谈——过去的几个月林澄从没见她说过这么多话,一路都在偷偷打量旁边的女人。林澄发现顾酲之本来的眉眼其实并不十分艳丽精致,眼角甚至有些细纹,但她的五官胜在大气舒展,只是看着就让人如沐春风。
“到了。”
林澄猛地一回神,顾酲之停在一个古朴的红漆小门前,正拿了钥匙开一把厚重的铁锁,她回身让了让:“进来吧。”
院子并不大,收拾得很整洁,主屋前面种了一棵樱桃树,很高,叶子已经落完了。
顾酲之朝屋里喊了一声,里面走出来一个体态微丰的中年男人,看到面前的两人愣了一愣:“酲之,这位是?”
“你不是要看倩君吗,今天我给你带回来了。”顾酲之横了一眼男人,道:“你接待吧,我去准备茶水。”说着便进了右边的屋子。
男人微笑着摇了摇头,欠身把林澄让进主屋:“我这个妹妹从小被我惯坏了,礼数上不太周全,您别介意。”
林澄微微咋舌,她终于明白了方才心中的违和感来自何处,顾酲之平日的神态举止活像男人的翻版,只是更年轻些,眉眼也不似男人这般平和。
“我听过酲之带回来的录音,您比我想象的更像倩君。”男人坐在桌子另一边,朝林澄点了点头。
林澄一怔,从前的猜测此时串联到一起,她试探问道:“是您改的剧本?”
“是。”男人叹了口气:“我对不起酲之。”
顾酲之恰在此时进来,屋子里一阵静默,她放好杯子便退了出去,男人看了眼门口晃动的门帘,忽而道:“林姑娘,你愿意听一个故事吗?”
*
这并不是一个太长的故事。
男人叫顾谅,生于一九五六年,是一个知青和一位乡下姑娘孕育的爱情结晶——姑且先把这称为爱情。
每个知青故事里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这么一个青年,他满腹才华,爱上了村里最活泼天真的少女。爱情让他义无反顾地放弃了回城的机会;现实的重担又使他抛妻弃子,回城做了高门快婿。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故事里的青年在临走之前教会了自己的儿子“何为戏”,他在这孩子的心里栽了一株幼苗,此后却没有修剪过它恣意生长的枝杈。二十三年后他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悲哀地得知了曾经那个少女的死讯,见到了一个已经疯掉的儿子。
顾谅的父亲不顾妻子的反对将顾谅带回了北京的家,那一年顾谅二十六岁,顾酲之十三岁。
一开始顾酲之十分抵触这位突然闯入的哥哥,他行为古怪,时常裹着床单在窗户后面咿咿呀呀地发出奇怪的音节。过去十几年的困苦生活和精神打击不仅摧毁了他的意志,也毁了他的嗓子,那音节实在不能成戏,但他们的父亲隔窗默默听着,偶尔还与顾酲之提一句他在唱什么。
顾酲之的母亲是个温柔的女人,她悉心照料着各有各病的两父子——即使顾谅的存在让她一直有怨。顾谅的精神状态一天天的好了起来,除了再不能唱戏,外表看上去已和常人无异;他的父亲却愈发衰败了。
他父亲死后没过多久,顾酲之的母亲也因病逝了世。顾谅担起了家里的担子,他开始写文章,渐渐有了些名气,足够养活自己和尚年幼的顾酲之;他从来不在妹妹面前提起长辈的私怨,直到有一天,顾酲之看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剧本。
顾谅并不怨恨继母,但他恨自己的父亲,这个男人一生中欺骗了两个无辜的女人,却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报应。顾谅心底的愤怒在某一个醉酒的夜晚全部发泄在了他曾经最喜爱的戏本上,世人听《墙头马上》皆赞裴生情深,他却恨极了这个懦弱的多情书生。无边风月从来难抵颠沛流离,何况在那个特殊的年代。
顾酲之早慧,对横空出现的兄长的身份早有猜测,如今看到的剧本更使她确定了想法。是夜她去寻顾谅:“我要学戏。”
她年纪小,开始只是怀着一腔朴素的歉疚和悲愤。顾谅怜惜幼妹,以为她是喜欢,殷殷请了相识的戏曲演员为她启蒙。她有天赋,又肯下苦工,进步可谓神速,顾谅守护着这株稚弱的笋一点点长成了青湛的玉竹,欣慰又怅然——如果曾经他的身边亦有这样一个人——他常常想,更殷切地教导顾酲之,仿佛要连着自己从前的苦难一起弥补。
某次那位朋友来与他品茶,言谈间无意感叹到跟他学戏的顾酲之,笑言若不是年龄不对,他几乎要以为那是另一个顾谅。顾谅觉得怪异,去剧院探看,少女着青衫缓缓踱步,眉目分明和他并不相似,他却从那张稚气犹存的面孔上看到了熟悉的沉郁。顾谅想到某种可能,踉跄着回了家。
他脾气温和,当晚却第一次对顾酲之发了脾气,按着顾酲之在她母亲的遗像前跪下,肃声问她:“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学戏?”顾酲之沉默了一会,对着母亲的遗像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哥,对不起。”
顾谅苦笑了一声:“酲之,你没必要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人生,他已经毁了一个我,难道我能因为这劳什子再把你毁掉吗?”
“不。”顾酲之忽然抬起头:“开始……开始我是怀着别的心思,但现在我真的喜欢,哥,我想唱戏。”
顾谅看着面前神采奕奕的少女,长叹了一口气,转而问道:“你在剧院……为何那样举止?”
顾酲之想了一会,道:“我想让你再站在台上。”
顾谅眼睛一酸,蹲下来直视顾酲之:“酲之,哥哥不干涉你想干什么,这是一条很长的路,成名者寥寥,攒着一口劲才能一直走下去。自古戏子都归成三教九流,被人糟践,你自己心里得有一杆秤,别把自己看扁了。
“你继续唱,把这人世间的悲欢离合,都唱给世人听。”
*
“……大概是习惯了,后来酲之在剧院还是以男装示人,我再怎么劝也没用,一晃就过了十多年。”顾谅看向林澄,眼里带着点无奈:“这次她非要把新本排出来,说是给我如愿,当年意气冲动,改补的文字同白先生的放在一块,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怎会。”林澄摇了摇头:“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放心,我会好好唱,像顾先生那样。”
“那么点大的小女孩,现在也成‘先生’了。”顾谅笑道,很满足的样子。
*
*
回去的路上林澄想了很久,终于做好了决定。到剧院后她绕去商店,在座机上给母亲留了言:“春节后有我的第一次公演,我希望您能来。”
暮色攀上了黄昏的额角,余晖从远处的钟塔上渐渐剥离。她第一次不为黄昏而心生惘然,明日应是晴朗的天气,她这样想着,慢慢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