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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腐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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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外庭院打理得仅仅有条,花与叶在角隅和园圃里相衬繁盛,半缘拍拍沾泥的手掌,带着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地回屋换衣服。
推开门与坐在床榻边缘的花女迎面相视,惊愕:“姑娘醒了?”
花女记得昏迷前,在巷子里遇见一个锦衣襕衫的小公子。醒来却在此地,问:“是您救了我?”
半缘跨进屋子里,道:“非也,是我家主君出手相救。”
花女困惑:“你家主君是何人?”
半缘恭敬答道:“黎渊长君。”
花女听过黎渊氏族的赫赫显名:“我入黎渊世家了?”
半缘:“我家主君将姑娘救回来,姑娘理当去向我家主君拜谢才是。”
闻言,花女整理自己的衣冠,发现不是轻浮的纱衣,而是价值不菲的锦缎。“这身衣裳……”
半缘忙道:“姑娘别误会,是我帮你换的。我家主君是个正人君子。”
花女低头回道:“您误会了!我是想说,蒲柳之姿实在粗鄙不堪,我配不上这身好缎子。”
半缘心中一宽,男女大防,可不能因为误会污了长君的名声。“言重了。请姑娘稍待片刻,我在院中莳弄花草,衣裙沾上泥巴。如此去见主君,有碍观瞻。容我先更换衣裙。”
花女下移目光,果然见其衣裙上果然有结块的灰泥土,便道:“您请。”
半缘绕到屏风后面,脱下脏衣,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外裙和外衣,道:“不必称您,我是东院里的掌事姑姑,你叫我姑姑便好。”
花女福礼,她只会这个最基本的礼数,还是从富绅的侍女处学来的。“是,姑姑。”
半缘手脚麻利,快速换好衣裳,整理仪容便带她去主屋拜见黎渊长君。花女起初低头福礼,礼毕抬头看到黎渊长君的面庞时,才发现是小公子。
黎渊长君从书堆里抬起脑袋:“终于醒了。”
花女再拜:“是。”
黎渊长君上下打量她,比日前所见雅观太多:“你往我的鞋履上啐了一口血沫,而我不计前嫌搭救你的性命,你该如何报答我?”
花女跪地而拜,郑重感谢:“无以为报,唯当牛做马尔。”
黎渊长君对这个提议很满意:“嗯,我这院子里正好缺一个管事,你便走马上任吧。”
半缘:“恕我冒昧,长君管事一职此前是由大长老亲选的良家婢仆。且由长老院教导,通过考核方可入院。”
黎渊长君将书合上,面色冷淡地望向半缘,不咸不淡地问:“姑姑是在驳斥我吗?”
半缘后知后觉自己冒犯长君,扑通跪地,道:“不敢!”
“也罢。”黎渊长君将手里的书扔到一边,起身对花女说:“我费些心力,教导你成才。”
花女知晓自己非良籍人,能力也不够,任管事不符合大家族的规矩,福礼并婉言:“我天资愚钝,不敢忝居高位。”
黎渊长君:“你是我捡回来的,便是我的人。方才还说当牛做马,不过片刻便要出尔反尔、诓骗于我?”
花女睫翼轻颤,顺从道:“谨遵恩人所言。”
黎渊长君让半缘准备茶水,问:“你叫什么?”
花女:“我……”
“算了。”黎渊长君抬手止住她的话,“鸨母必不会给你起好名字。”
花女默然认同长君的话,姬子的名字岂堪入世家清流的耳。“请主君赐名。”
“唔,惨白月光,腐糜穷巷……”黎渊长君撑着下巴道,“腐月。”
花女学着半缘姑姑方才的模样跪拜长君:“腐月拜见主君。”
黎渊长君轻笑,很满意她的机灵:“是个脑子好的,可曾习字?”
腐月:“粗读过几篇文赋,略通文墨。”
“起来吧。”
腐月从地上爬起来,便见长君一边在书架上挑书,一边道:“我教你诗,等你学会了,可与我对吟也。”
俄而半缘去而复返:“宗长女求见主君。”
黎渊长君悬在书目前的手一顿,搭在架子上,微微不耐地问:“她来做甚?”
腐月目光前驱,刚好落在黎渊长君隽白的腕骨上,呆住两秒,红着耳朵移开目光。
半缘道:“不知,宗长女未说来意。”
黎渊长君收回搁着的手,坐到主位上:“让她进来。”
黎渊芄兰听完舅舅讲的前尘旧史,胸中情绪激荡,脑子一热便跑到东院门口了。等冷风一吹才脑子清醒过来,却已是骑虎难下,不得不迎“半缘”而上。
半缘有些纳闷,往日宗长女从不将东院的人放在眼里,如今怎么主动迎接自己了。半缘老实地道:“主君请宗长女进院。”
黎渊芄兰也发觉自己方才迎接一个下人,觉得面上挂不住,找补道:“院中花卉秀丽,方才看入迷了,未经一院许可便入兰庭,失礼勿怪。”
原来是看花,半缘了悟:“东院人少,活计也不该怠慢。日常莳花,未敢轻怠。”
黎渊芄兰匆匆扫过一眼园圃里的花,道:“甚好。”
入了主屋,黎渊芄兰捧着茶杯才觉总有比尴尬更窘迫的事。半缘去后院准备糕点,黎渊长君让腐月留在去厢房看诗书。昔方守在门外,正堂只有黎渊芄兰跟黎渊长君大眼瞪小眼。
黎渊长君不知宗长女为何而来,便单手支颌等着她主动开口。黎渊芄兰的茶杯见底了,没话找话说:“在棺材里躺了两天,可有落下后遗症?”话说完,黎渊芄兰在心里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黎渊长君微微挑眉,顺着她的问题道:“无恙。”
“那就好,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说玄冰棺那么冷,活人怎么受得了。”
黎渊长君的嘴角肉眼可见地下沉,黎渊芄兰心里咯噔一下。她觉得东院主君和管事之间并无矛盾纠纷,也无相处异常。家主突然发疯似的非要取白若黎的命,兹事体大,喧闹至今。安景每到冬日肺腑便发疼的毛病还没好,她就撞梁子揭短。“长君别误会,姑母不是来引战的。”
黎渊长君自烟花柳巷回来,就没有撤去掩盖瞳色的术法。直勾勾盯着宗长女时,黎渊芄兰才注意到左眼黑瞳里泛出若有若无的红,猛地想起之前在未拆的灵堂里与黎渊长君遥遥对视,鲜红的狰目看谁都像在看猎物。
黎渊芄兰抓住桌角,往椅子里蜷缩半寸。撇开目光看着地面道:“宗院的老宗亲们记挂长君安康,托我来瞧瞧,我见长君无恙,心、心甚安。耳闻长君近日忙于学习,我不便在此久作叨扰,告辞!”
黎渊长君坐在座位上,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宗长女说完告辞忙不迭地离去。半缘送走宗长女,返回主屋取走客用茶杯。见长君沉默地低头看地,便问:“可要为长君再煮一壶班章。”
黎渊长君抬眼看半缘,狰目显露于人前。半缘后退半步,茶杯在圆托盘里滚了两圈,倚靠在边缘停住。“长君……”
“退下!”
“是。”半缘端起茶壶和倒在托盘里的茶杯抬步就走,走出主屋一路行至后院,关上门重重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纵然她知晓长君不会伤害她,但是每一回瞧见长君的狰目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情绪张力和野兽咧出獠牙一般的威吓。
黎渊芄兰由昔方搀着回宗院,一路上不断暗恨自己唐突上门,还在正堂胡言乱语,不知所云。“昔方,今日我看望长君的事不要告知各位宗亲。”
昔方回想出门的情景,如实回禀道:“宗长女出门时,老宗亲都围坐在偏院清谈,目光穿过拱门,他们应该都瞧见您出宗院了。”
黎渊芄兰抓住昔方的手,猛地回头看她,眼里的震惊和懊恼根本藏不住。深呼吸几下,道:“舅舅与几位宗亲就算看见我出宗院,也未必知道我来东院。”
昔方听了也觉得有道理,赞同地颔首:“是。”
黎渊芄兰抚理鬓发,故作从容道:“我们快些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今日只是在族里闲逛了几圈。”
昔方:“是。”
半缘洗好茶具,重新准备茶水,呈递到书房。黎渊长君的瞳色也变回了黑色。把半缘叫进主屋,亲自示范教她行礼。半缘一惊,冒昧冲到主屋跪下:“长君,万万使不得。教导仆侍自有掌事姑姑或司仪总管,您千金之躯万不可劳累!”
黎渊长君双手还没搭成一个礼,就被冲进来的半缘吓了一跳。接着只见唇齿相碰,一顿言语直入人心。黎渊长君:“……至于吗?作揖而已,又不是大战三天三夜。”
半缘直起上半身:“于礼不合啊!”
黎渊长君:“嗯,我知道了,你先去院里忙花吧!”
半缘看着自己油盐不进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劝说无望,也罢,眼不见心不烦,莳花弄草起码宽松心情。半缘心不甘情可愿地道:“是。”遂提起裙摆退出主屋。
腐月跪在蒲团上,愣愣地平举双手。
长君亲身示范:“世家偏吉崇左,双手搭揖时左手在外。都域尊武尚右,故而右手在外。也不须双手完全交叠,手背要露在外头。只需要在外的手掌伸直手指盖住在内的手掌的四指。竖起的大拇指指尖相对,搭成天圆地方。”
腐月一边听长君讲解,一边将左手四指伸直并拢放在右手的四指上,竖起的两根大拇指慢慢相触,形成半圆。
黎渊长君:“若见同辈颔首作揖,若见长辈前躬腰行礼,若见尊者当叩拜,更甚者伏地。不过犯下大罪希冀尊者宽恕才行伏地跪拜礼,平日也不须到此种程度。”
腐月轻轻弯腰作揖,问:“若犯大罪,伏地跪拜,会得宽恕否?”
黎渊长君轻笑,一侧的嘴角勾起,嘲讽道:“否。”
“腐月斗胆,请问此礼有何必要存在。”在花楼,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还是被鸨母塞到了二楼的红帐软床上。在穷巷,她也曾跪在地上哭诉,只求一条生路,还是被龟公砍了十几刀,让她等死。
“没有用,不过是造礼者给行礼者存了一个念想。就像三面围猎,猎物明知存活的希望渺小,可为了一条生路,它们还是会奋力向前跑,而不知反抗。”
腐月望着黎渊长君挺直的脊背:“反抗了会如何?”
“也是九死一生。”黎渊长君道:“不反抗是坐以待毙,反抗便是以命搏命。”
腐月:“世人会如何选择?”
黎渊长君转过身来与她对视:“你该问你自己,会选哪一条?”
腐月:“我抄了百遍心经,以为可以倒背如流,实则我只记得第一句话。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黎渊长君抿唇微微一笑,落在腐月眼中极显深奥:“我信命由天定,我死了;我信人定胜天,我活了。”
腐月望着长君的左瞳,仿佛有神秘的漩涡在吸引她。抽出心绪望长君的右瞳,平和如圣池的水波澜不惊。
“别看了,当心沉醉不知归路。”
腐月连忙低头,灰白的地砖上有细微的尘埃。阳光照进屋子,尘埃在宽博的大地上是如此渺小。
黎渊长君起身,绸缎摩挲的声音听得腐月耳朵有些发痒。她听见来自头顶之上的声音:“周史可观,书在古架,你可自取。”
腐月作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