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腾云起》韦秋

24、薄梦楼（二）

　　倒是紫寒烟先看不下去这两人打机锋了，拍掌娇喝：“唉呀！孙老头，有话说话，本姑娘让你跟来不是为了给盟主添堵的。”

　　“你就是。”南宫衡弯唇，笑意不达眼底。

　　灰袍掀起，“咚”一声响，年过百半之人单膝跪地，南宫衡嘴里的茶都喷出来了。

　　他连忙放下茶杯扶起孙寒松，要笑不笑：“孙长老折煞晚辈。”

　　连紫寒烟也坐了起来，不太文雅地张着红唇，如此更加好奇孙寒松要求什么事了。

　　一向好面子的孙寒松倏然红了眼眶，被南宫衡安置在桌边，塞了一杯茶，待情绪平稳后才娓娓道来：“盟主应该知道，老夫出生行伍，玥儿的娘亲乃我同泽遗孤，老夫将其视如己出，玥儿亦然。老门主光明磊落，粗中有细，对玥儿娘亲真心相待，然而老夫观刘耀祖之辈，心藏奸诈露狰狞，实非良人。值此多事之秋，老夫恳求盟主施以援手，救玥儿水火之中。”

　　南宫衡早有搭救宇文玥之心，闻言安慰道：“若为此，孙长老不必挂怀，在下视玥儿如亲妹，自当鼎力相助。”

　　孙寒松饮了口茶，一字眉越堆越紧，似有难言之隐，几次想张嘴都靠喝茶掩饰过去。

　　“孙长老可还有其他忧虑？”

　　孙寒松抬头看向爽朗清举之青年，眼神黯然，经此一事，南宫衡已与宇文家女婿无缘了。

　　“孙老头你一口气说完行不行？”紫寒烟撩开珠帘趴在栏杆上打眼望去，连声催促，“一会儿那个海月族的美人就露面了，到时候可没人听你罗里吧嗦。”

　　见此，南宫衡轻笑一声，打趣说：“本盟主都没急，你急什么？”

　　紫寒烟疑惑回眸，明艳张扬，末了，又露出一个心知肚明的眯眼笑，极尽暧昧。

　　他二人眉来眼去暂且不说，孙寒松咬咬牙，一路思量咽进肚内，沉声开口：“南宫盟主可知域外情蛊？”

　　当啷一声棒喝震天响。

　　南宫身神色一肃，给紫寒烟递了个眼神，后者立马掀开帘子翻了出去，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八重门那次就罢了，涉及到蛊虫，沾上了就甩不掉，她还要和她的洛郎长相厮守呢。

　　“孙长老此言何意？”沉默半晌，包厢外的调笑声愈发清晰，再过片刻，那个海月族的姑娘一出来，或许会掀起轩然大波，但南宫衡此刻完全没了进来前的心情。

　　他垂着眼皮，和孙寒松错开视线。

　　如此淡然自若的做派，反倒叫孙寒松眼前一亮，深觉自己找对了人。

　　“有人告诉老夫，玥儿是因中了域外情蛊，才会对那个刘耀祖情根深种，南宫盟主师从上元道人，不知乃师是否藏有蛊虫残书，借与老夫观摩一二？”

　　上元道人曾是公认的江湖第一人，亲身参与二十年前围剿域外余孽，禁书尽毁，但总有人怀疑其私藏摹本，不然他座下两名弟子怎会修炼得那样之快？对此，南宫衡还真不能为师傅辩驳，他真藏有残本，不过那时因为上元道人算到二十年后浩劫又至，不得不留下一些以备后患。

　　只是他也知道这种东西绝对不能重见天日，深深藏在仙雾林中，只有白晨不知死活地非要窥探一二，上元道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不过曾严厉告诫南宫衡，白晨心性纯良，很有可能遭人利用，化友为敌，他的责任就是看好白晨，不让其走上邪路，在浩劫来临前，白晨不得暴露出一丝相关性。

　　南宫衡不得不佩服师傅高瞻远瞩，但他没完成师傅的嘱托，看到白晨就来气，恨不能把后者绑在腰带上天天看着，千万别捅出什么大乱子。

　　而进由孙寒松问起，南宫衡断不会污了师傅身后清誉，只作摇头苦恼状，苦笑连连：“孙长老，非是晚辈不肯帮忙，师傅对蛊虫讳莫如深，不准我和师弟提起，哪有什么残书可观。”

　　仙雾林占据一整座高山，即便八重门全部弟子出动，搜遍整座山也要耗费月余，到那时不知宇文玥的尸体是否已经腐烂了。

　　孙寒松深深地望着他，南宫衡不闪不避，眼里只余心痛自责。

　　“老门主昏迷前，曾告知老夫一事，不知南宫盟主可否解惑？”

　　“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南宫盟主曾承诺老门主，你师弟可救玥儿水火之中，真有此事？”

　　南宫衡迟疑地点点头，最近要救的人太多，他两只手忙不过来，根本抓不住白晨，遑论让他救人了。

　　“不瞒孙长老，师弟生性不喜拘束，晚辈也不知此时其人在何处。”

　　孙寒松骤然捏碎了茶杯，南宫衡轻飘飘地扫过一眼，口风一转：“不过既然是晚辈答应过的事，一定办到，孙长老不必忧心，师弟外出历练多年，有些小本事傍身，刚好能救玥儿。”

　　“此话当真？”峰回路转，孙寒松禁不住面上一喜，语气急促。

　　南宫衡沉了沉脑袋，微一点头：“本盟主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玥儿和老门主我都会尽力救治。”看似自信，实则把宝都压在了不知所踪的白晨身上。

　　孙寒松站起身，刚要鞠躬，被南宫衡端住了，不赞同道：“孙长老，莫要再折煞晚辈了，身为武林盟主，救死扶伤是晚辈应当做的，便是您不来，我也会竭尽全力。”

　　“还有一事……”孙寒松犹犹豫豫地坐下，探问，“不知盟主师弟对老门主的急病有何见解？”

　　想起那日白晨好心欲帮宇文玥，却被宇文成功生生骂出了八重门，南宫衡情不自禁弯了弯唇，又很快压下。

　　白晨并未说过宇文成功身上有异，这病来得又急又凶，恐怕也和那边的人脱不开干系，但他下意识不想将白晨与魔教少主这个身份联系起来，一旦接上，那么无论是宇文成功暴毙，还是他暗寻七星赤霄图，都可作为白晨危害中原的罪证。

　　他摇了摇头，眼中划过一丝担忧，墨发随着他拄脸的动作垂在脸侧，面如凝脂，五官如画，剑眉星目，自是一派风流俊美之相，阴影中神情难辨，添一分忧愁，便作翩翩浊世佳公子。

　　世人爱他才貌既伟，形容绝艳，湛然若神，悠悠忽忽便成风华绝代，投怀送抱不知几何。

　　南宫衡这厢正想着怎么给白晨擦屁股，收拾烂账，听得另一个人急促咳嗽几声，抬眸觑见孙寒松苍白的唇边染上一抹暗红，不免讶然：“孙长老，你可是受了什么伤？”

　　孙寒松摆摆手，不敢说是被气的，南宫衡是他早看好的宇文玥夫婿，如今只能拱手让人了。

　　“近来多有传言，盟主可知七星赤霄图？”

　　“自然。”南宫衡面上一派和煦，心道这老匹夫怎的没完没了，他是来找紫寒烟商议事情的，不是来参加八重门内部争斗的。

　　孙寒松拧着连心眉问：“传言属实？若是真，江湖怕是再起风雨。”

　　“晚辈如何得知？”南宫衡笑了笑，“或许只是宵小之辈借机挑唆，孙长老问这个做什么？”

　　孙寒松复杂地看着他说：“告知老夫情蛊之人，曾提起若以此图交换，可保玥儿平安无事。”

　　“所以这才是你今天找我的目的？”南宫衡声音冷了下来，连同那壶茶一起。

　　不等孙寒松找借口，他蓦然笑出了声，眉目疏朗，哪有一星半点阴翳。“孙长老来晚一步，那图我已承诺让给师弟，再者说，孙长老难道不曾怀疑那人目的？借你之手向本盟主讨要藏宝图，是何居心？孙长老累了，心思也不清明，早回吧。”

　　说罢，他扬声高喊：“紫寒烟，送孙长老离开，这儿不是他该待的地方。”

　　送走孙寒松，南宫衡心中郁结，谁这么大胆子，居然敢算计到自己头上？

　　紫寒烟一步三回头，扯着他的胳膊把人往外拉，嘴里急道：“快呀盟主，海月族的姑娘快出来了。”

　　薄梦楼乃江南鼎鼎有名的烟花之地，姑娘个顶个的漂亮，千姿百态，花魁明乐更是江南绝色，只是往船上一站即可收获百金，能暂时抢过明乐的风头，这个海月族的姑娘姿容必定不俗。

　　海月族与传说中的鲛人类似，与海洋相生相伴，美丽近妖，只是该族繁衍困难，以至于如今人口不过一百出头，偏南一隅，说不定哪一日就会随海边砂石一道风化，消散世间。

　　如此以来，海月族人极度珍贵，轻易不出领地，鲜少与外族通婚，当今皇太后便是稀有的海月族，听闻美得倾国倾城，年近四十却容貌不衰，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九天仙女落凡尘”。

　　而今薄梦楼不知从哪得了个海月族女子，今夜注定会托举薄梦楼更上一层。

　　南宫衡没见过海月族，还真被勾起了好奇心，一时忘了找来紫寒烟想做什么，和后者一块儿挤在了三楼栏杆上，四周吵吵嚷嚷，兴奋难耐，南宫衡内力卓绝，五感敏锐，如此喧闹的环境于他而言渐渐成了一种折磨。

　　他打定主意，若是一柱香再见不到人，就把紫寒烟强行拉走谈事。

　　少顷，在满楼千呼万唤中，提前清空的一楼花台上倏然射出数道红绫，于四道粗大廊柱上缠定，花瓣纷纷扬扬，淡淡兰香萦绕，一声鼓香，众人举目四望，只见一身粉衫的明乐巧笑嫣然，玉臂半露，双手捏槌，起一曲惊鸿舞，奏亮巨鼓。

　　紫寒烟慨叹道：“居然以明乐抛砖引玉，楼主对海月族的姑娘太自信了吧。”

　　南宫衡支着下巴，双眼如电，凝聚在明乐身上，紫寒烟瞧他一眼，窃笑揶揄：“盟主大人，上次得了明乐青眼，不会还没成功邀美人春宵一度吧？”

　　“你懂什么。”和明乐遥遥对上视线，南宫衡勾唇浅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明乐姑娘这般佳人，唯恐唐突，不敢造次。”

　　同为女子的紫寒烟也曾为明乐的容貌折服，若不是知晓薄梦楼不强迫卖身，她都要倾家荡产帮明乐赎身了，不过真等到明乐想脱离薄梦楼那一天，也轮不到她出手，自有如过江之鲫的人群为其一掷千金。

　　想到这儿，她笑嘻嘻地问：“要是明乐打算离开，盟主大人当如何？”

　　南宫衡不咸不淡道：“不如何，人各有归处，凭明乐的本事，落不了难。”

　　“本事？”紫寒烟迟钝地问，“什么本事？击鼓起舞？”仅仅这样的话，在这吃人的江湖中只能依附他人罢了。

　　“她有内力傍身。”南宫衡只说了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紫寒烟还待要问，楼里猝然间如沸水滴入热油，呼声震天，花瓣漫天飞舞，奇香扑鼻，一袋袋金银如骤雨狂风向花台掷去，神思回笼，她定睛一瞧，瞳孔倏然放大。

　　红绫飘摆，惊鸿艳影步步生莲，女子肤白盛雪，体态优雅，四肢纤细修长半遮不遮，浮光锦鎏金溢彩，堪堪挡住此女下半张脸，随着走动如流水般游荡，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盈盈秋水，明媚善睐，冰蓝剔透，一头银发熠熠生辉。

　　赤足轻点红绫，春光乍泄。锦缎飞落，一张艳过春日之花的脸蛋霎时展露在众人面前，红唇轻展，贝齿微含。美艳绝伦，灵动似不谙世事之仙。

　　只是顷刻间，此女一笑竟使得几十人惊厥昏倒，最初的喧嚷过后，所有人都紧紧闭上了嘴，生怕惊扰这山间精灵，唯有明乐的第二段鼓乐配合着她的脚尖槌动。

　　此间不分男女，皆为这举世罕见的美貌震惊，就连南宫衡都难免有一刻的心跳加快，亲眼见过海月族的人恐怕都无法描述出其人十之一二的绝色。

　　白玉似的赤足踩过一条条红绫，最后轻轻飘回花台上，浮光锦不知何时回到了她身上，搭在天鹅般的脖颈上，衬得她白似发光。

　　片刻凝滞过后，数不清的荷包砸上花台，落在女子脚边，她似有羞赧，往后倒退半步，微微低下头，扯着自己不多的衣衫。

　　明乐跳下巨鼓，娉婷婀娜，走到女子身边站定，再度引发一阵深深的吸气声。

　　倾国倾城，连璧双姝，一山竟可容双绝。

　　今夜盛况，南宫衡至此才知晓，他有些心痒，世间难得见此绝色，此时反而想近观了，他捅了捅身边的人：“郎心似铁洛孤雁，恐怕也难逃此女石榴裙吧。”

　　半晌，紫寒烟深吸一口气，捡回自己惊掉的下巴，嗓音沙哑：“盟主，以后你千万别来薄梦楼。”

　　南宫衡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那个银发蓝眸女子身上，反唇相讥：“你来得，本盟主为何来不得？”

　　紫寒烟痛心疾首道：“糊涂啊盟主大人，你若是来，洛郎也会义无反顾跟来，那时就晚了。”

　　“……看在你受到严重打击的份儿上，本盟主给你提个建议。”

　　“什么？”紫寒烟的眼神不受控制地粘在花台上。

　　“不要和剑客谈爱，他们心里只有剑。”

　　紫寒烟怔了怔，红唇一翘，娇媚轻笑：“奴家懂的，盟主大人也只有贱了。”

　　“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叫什么？”他刚才没听。

　　紫寒烟舔舔嘴唇，眸中绽出一道精光：“灵珠。”

　　南宫衡皱了皱眉：“花名？”

　　“不知，这人来历定有蹊跷，我得查查。”

　　闲聊的功夫，灵珠和明乐被起哄着又献一舞，只她二人即可为薄梦楼日进斗金，在她们之下的人全部黯然失色。

　　江南来了一位如此美人，没道理一点风声也没走漏，海月族领地距此千里远，只是灵珠那头银发就能让途中虎豹趋之若鹜，只凭薄梦楼恐怕护不住这么一位绝色美人，无数道贪婪的视线几乎凝为实质，有不少人拼着掉脑袋的风险也想得到她。

　　说什么来什么，灵珠方才落地，一个矮胖的锦衣男便冲上了花台，向她飞扑过去。“美人！美人！”

　　灵珠短促地尖叫一声，被明乐眼疾手快拉到一旁。

　　紧接着，隐藏在暗角的护卫如鬼魅般出现，又带着锦衣男离开，蠢蠢欲动着不计其数，老妈妈护鸡崽似的把两位头牌护在身后，身上霎时多了数不清的目光，杀意满满。

　　她圆滑地笑着揭过这一茬，让灵珠表演下一个节目，控水术，这是每个海月族都会的技能，威力不大，胜在花哨好看，总算平复了不少躁动的心。

　　紫寒烟笑得花枝乱颤，嘴里说着她三岁就不信这种戏法了，底下的人都是蠢驴。

　　沉吟半晌，南宫衡解下腰间荷包，抬手运气，精准地扔到灵珠怀里，后者吓了一跳，手心的水哗啦啦流下，她茫然地看向老妈妈，腰上别着一只藏青色的荷包。

　　老妈妈笑逐颜开，朝楼上拱手：“多谢盟主厚爱！”转头，她催道：“灵珠，快谢谢南宫盟主，日后他罩着你，没人敢不知分寸。”

　　灵珠循着老妈妈的视线望去，定格在一墨发白袍俊郎君身上，脸颊羞红，盈盈福身：“灵珠多谢南宫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