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流风遗泽

49、第四十九章

　　重莲到底是何时打开上官透的，谁也看不清楚。
　　他凌乱着头发，清澈的紫眸里满是泪水，再不管重火境内漫天的厮杀，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怀里的重翼。
　　他的眼泪被阳光折射，晶莹剔透，又如此刺眼。
　　叶之行和仲涛飞奔到我身边，扶我起来。解语扔了剑就跑来，裘红袖心领神会，上前与轩凤哥一起抵挡住万千人马。
　　解语慌乱捂住我的腹间伤口，血却自她指缝间汨汨而出。她松开手拿衣袖去擦我肩上的血，只是徒劳。
　　弄玉飞身掠过众人，手腕翻飞之间，已是死伤大半。
　　我看着雪芝，她咬着牙一剑刺向重莲左肩，终是没敢刺向心脏。重莲看也不看她，颤抖着拔出剑扔至一边，小心擦去溅上重翼脸颊的血迹。
　　脸上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我缓缓抬眼，是解语。她簌簌掉着眼泪，白衣也已被我染成暗红：“林宇凰，你不能死，再等一会，我去找殷赐。”
　　我拉住她：“急什么，我还没到死的时候呢…别说晦气话。”
　　费力扯出一个笑容，全身上下都在疼。
　　心却在抽搐。
　　身体里的血液自四面八方涌至伤口，叫嚣着流出。我感觉生命正在一点一滴远离我，而我无能为力。耳边的厮杀声叫喊声，渐行渐远。
　　可是该死的，我还清醒着。
　　一切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结束。
　　强撑着站起来，抬手，凰羽刀深插入地面。我艰难挪动到凰羽刀前面，以它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喉间腥甜，又吐出一口血，抬头看着重莲，他果然，根本没有注意到我。
　　雪芝冲上去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似是感觉不到。
　　我忽然觉得，重莲看重翼的眼神，与当年重莲下葬时，我看着他的棺木的眼神一样。
　　天崩地裂，绝望而无奈。
　　他哭得像个孩子。
　　心头忽然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二十多年来所有的信仰，所有的依赖，那个心里神一般存在的人，刹那间崩塌了，消失了。不难受，只是很空虚，却也有解脱。
　　爱他爱了这么多年，换来这么一个结局，林二少算是栽了。
　　但是我不会哭。
　　哭什么，那是姑娘家做的事情，雪芝和奉紫就喜欢哭。要我怎么哭？扑上去喊着“你不能走我怀了你的骨肉”？
　　笑话，重莲怀了奉紫的时候，我捅了他一刀他也没这么说过。
　　扯平了。
　　我爱过其他人，我伤过他，我离开过他。
　　今日，他一并还给我，连本带利。
　　用尽最后的力气，我转身朝向轩凤哥：“轩凤哥，停手吧。”
　　只轻轻一句，却忽然，全部安静下来了。
　　这一场混战，本就是我与重翼之间的战争。现在重翼不知是死是活，我被重莲所伤。而后我对林轩凤说，停手吧。
　　只是对轩凤哥一人说话，却让整个江湖都收敛了动作。
　　刹那间我觉得我还是很有面子的。
　　连弄玉都停手了。
　　重莲却不管我，偌大的山巅，独留下他的轻声抽泣。
　　我攥紧了双手。
　　其实现在，我可以让雪芝杀了他们两个人，再和轩凤哥浪迹天涯，共度残年。问赫连大妈要点什么奇怪的药，喝下去忘了前世今生，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不愿意。我已决心，放我与他一个完满的结局。
　　我低声道：“雪芝，你过来。别再伤了你大爹爹。”
　　雪芝红着眼眶：“不要叫他大爹爹。”
　　我微笑：“雪芝，别再伤了重莲。昭君，现在下山，去追回殷赐。”
　　人群默默让开一条路，上官透神情复杂看我一眼，纵马飞奔而去。
　　林轩凤收回凤翎剑，走来挽住我，满脸担忧：“凰儿，回宫。你先休息，这里我和花遗剑解决便好。”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再等会。”抬眼看向重莲，他终于愿意抱着重翼站起来，看着我。重翼靠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胸膛微微起伏，气若游丝。
　　重莲道：“你杀了我。”
　　“为什么。”
　　“我知道你恨我，我不会还手。我只求你，把我和他葬在一起。”
　　我以为我不会再为他难受了，可是他的话一出口，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哭。他妈的，你就这么白眼狼么。
　　深吸几口气：“我不杀你。重翼那一剑是我刺的，我会请人医好他，也医好你。若是没有无名剑，今日我没有赢的胜算。莲宫主，我能救他。等你的伤好了，不用无名剑，我们再战。到时，生死听天由命。”
　　他不说话。
　　我闭上眼睛，心下寂然：“我给你报仇的机会。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来烦你，你之于我，只是路人。但是我之于你，是伤了你心上人的仇人。”末了，又加上一句，“是我，不是重火宫。”
　　他咬着牙：“本宫从来不欠别人。”
　　弄玉在他身后负手而笑：“你欠林宇凰的，还少么。”
　　我打断他：“我也不喜欢欠人情。你不记得，可是我记得。我以前跟着你的时候，你一直罩着我。所以我今天救你和他。你说的，不喜欢欠别人，所以等你好了之后，记得杀了我。”
　　他无言。
　　我转身，咬着下唇死命抓紧轩凤哥的手，我怕我倒下去。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粘稠的血顺着裤腿流下，我当做不知道，大步流星走回重火宫，朗声道：“解语，带莲宫主和重公子进来。殷赐若是来了，先救他们，再救我。诸位英雄，今日之事重火宫不会再提，还请尽快离去，恕不远送。”
　　轩凤哥在我身后步步紧跟。我回头：“轩凤哥，谢谢你。”
　　走进重火宫，穿过大殿进了瑶雪池，门外众人的身影依然消失不见。我满足一笑，靠着墙倒下去，隐约听到轩凤哥痛彻心扉的呼喊。
　　…
　　醒过来之后，我第一件事情便是看轩凤哥。他伏在我的榻前睡着，微皱着眉头。我试着动动手脚，全身无力。望向屋顶，心里无奈，大概又是昏睡了两三天了，再这么下去，一年里要有小半年是在昏倒。
　　最近也特别背，老是受伤。
　　忽然意识到，我是在心莲阁。
　　慌张起身，扯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却惊醒了轩凤哥。
　　他睁开眼睛，面有疲惫之意，掩饰不住的欣喜：“凰弟，你醒了？”
　　我点点头，拉着他的手，他本能的想要推开，愣了一下之后，却握得更紧。我轻声道：“他人呢。”
　　他知道我说的是谁。抚着我的头发，声音低哑：“在隔壁厢房，重莲已经醒了，重翼还昏迷着。”
　　我颔首：“等会把我和他的房间换一下。让他们住到心莲阁，我住厢房。”
　　林轩凤蹙眉：“为什么。”
　　我勾起嘴唇给他一个笑容：“这里是他的家。”双手撑住床沿，“扶我下床，我要去见他。”
　　轩凤哥不动。
　　我微笑：“只是去说清楚一些事情。我不会再留恋他。”
　　他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抬手：“那还不来扶我。”
　　跌跌撞撞走下床，推开门，瑶雪池边一个人影静静矗立，池内的莲花，已然谢了大半。
　　向来也是，初秋的天气了。这世上，又有多少花能长开不败。
　　我走上前去，轻咳一声。他鲜有的转过身看我，略略倾身。
　　我咬着牙回礼，小腹的伤口很疼。额头渗出冷汗，我笑道：“莲宫主，花已谢，瑶雪池还有什么景致可看。”
　　他眯起眼睛，长发纷飞：“这里…是红花院。”
　　我掐着自己的手心：“你又记错了。”
　　他道：“谢谢你救我。”
　　看向别处：“不必，我伤他在先。等会我让人收拾一下心莲阁，你和他搬回去，我住到厢房里。你放心，被褥和枕头我会一并换掉…不会留下任何东西。再多留几天，我便和轩凤哥回苏州，你若是想来杀我，到金鸡湖畔灵剑山庄便是。”
　　他侧脸看我，目光诧异：“你要走？”
　　我无奈看他：“这里是你的家，我有什么理由留下来？”
　　他低下眼睑：“你是雪芝的爹爹，她不会让你走的。”
　　我大笑，忽然佩服自己竟可以那么洒脱：“那是以前。重莲你记住，从你踢我那一脚开始，我就已经不喜欢你了，林二少把你休了。我是记仇的人，别指望我再会原谅你，也别指望我会像先前那样护着你。你喜欢谁，跟了他便是，照顾好雪芝，她是你女儿。”
　　重莲挑眉：“你不是说喜欢我么？那么快就要跟他走？”
　　我满不在乎耸肩：“在这里等着你就能喜欢上我？你不是求之不得么，这样对我们都好。当然我希望你不要杀我，我想和轩凤哥好好过一辈子。人老了，经不起折腾。”
　　他凝视我许久，我的手自袖中伸出，右手上放着那日的剑穗，莲花簪上的红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个还给你，是我买的，但是我送给你，便是你的东西。至于后来那个，我不会再给你，那是轩凤哥送我的，我不能随意送人。”
　　林轩凤忽然轻轻颤抖了一下。我转头看他，左手握住他的手。
　　重莲摊开手心，我将红玉放下。放开的那一刻心里有点苦涩，原来这么多年，也不过是空。
　　这世间太过美丽的东西总是不能留恋的，比如重莲。
　　陷得太深，却还是终究被负。
　　林轩凤爱我，所以他退出。
　　重莲，我曾经深爱过你，所以这一次，我亦成全你和他。
　　漂泊经年，宿命倾城。
　　一城飞絮，几度春风。
　　落鸿断声中，繁华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