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人生长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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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他，被人称为亡国之君，因为在他人兵临城下时他还在吟诗颂词，因为失去了城都他所惦记的并非是老百姓而是如花的宫娥。在人们的唾骂声中，他被运出了城。按说他应该是愤怒的，至少是凄悲，然而他现在仅仅平静地坐在囚车中微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金陵应该还安静吧？他想，当赵光义对他吼叫着：“李煜，你给我出来！”他心里那一丁点儿微热的东西似乎渐渐冰凉了。他自然地褪下龙袍，女英递上白衣。他摇手，就那么赤着上身走了出去，举城皆惊。一国之主如此摇尾乞怜，可怜，可悲，可恨！
赵匡胤封他为违命侯，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讽刺之意，他却只拜受不语。上天赋予了他太多，而他没有好好珍惜，此后顺天知命将成为他的信条。
“来，我敬你一杯，违命侯！”微笑，一饮而干。赵光义一杯下肚更加豪情万丈，“来，再来一杯！没看出来李兄竟是如此豁达之人，我们这些俗人早就仰慕你的惊世之才了！”他又饮一杯，喝完后将杯底一亮，赵光义眼中精光乍现，“好，既然大家如此投缘，李兄不如做首诗助助兴？”他站起身向上一躬：“烦请皇上出题。”高高在上的宋主，微微一笑：“就以你手中之扇为题罢。”略一思索，他便吟道：
“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
“好，果然好一个翰林学士。”宋主听罢赞道，“花蕊，你说他这两句诗如何？”旁边的花蕊夫人如铁铸一般，脸上毫无动静，只冷冷地道：“妾身只知女红脂粉之事，不懂诗。”他一惊，莫不是孟昶的花蕊夫人？仰头望去，只见其人如花娇艳，又如水晶剔透，脸上却是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他苦笑，连女流之辈亦鄙视他么？
赵光义举杯道：“如此好诗，必得连饮三大海！请！”他自知已不胜酒力，举杯便有些犹豫。忽见旁边一只素手伸过来，取过手中的大杯，竟是女英。还未来得及阻止，女英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赵光义一愣，笑道：“李兄有红颜争杯共饮，可快活的很。”他心中隐隐泛出酸苦，自己被人耻笑便罢了，还害得她一同受辱。此时女英又倒一杯，他抢夺未及，竟又让她喝了一杯。此时女英脸上泛红，隐隐有些醉意了。竟又动手倒酒，他欲抢，她却双手护杯，仿佛在保护着一个孩子似的。赵光义道：“小周后果然情深义重。”上前从女英手中夺过酒杯，饮尽。
又道：“我若让你喝了这三杯，日后必会为人耻笑欺负弱女子。”眼光却热辣辣地盯住女英不放。
这酒席若再下去必起冲突，宋主淡淡笑道：“已甚晚了，散了吧，此时可不比从前。”
回到那栋小小的囚楼，他忽然感到一种放松，因他回到了一个只有他和女英两个人的地方，没有人会再逼迫他做什么，没有讽刺没有讥笑。这便是他的满足了，他惟有负担。
女英轻轻点上灯，屋里顿时漾起一圈圈的温暖。他为她拿下披风挂好，她未曾转过身。他嘘了口气，从身后搂着她，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女英忽然转身，望着他拼命摇头，然后紧紧地回抱他。是的，他们都是一样的，现在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以前他们也有过许多次拥抱。温馨的，情欲的，快乐的，痛苦的，可是没有一次他们的心可以在拥抱中贴这么近。
小楼上一盏将灭未灭的灯火。
第二年，宋主似乎已对讽刺他感到厌倦了，或许是觉得他已经没什么危害或用处了。偶而与他谈谈诗词，竟似真把他当作翰林学士，如今天下亦太平无事，举国欣欣向荣。即便他还有复国的念头，也无甚希望了。
反而宋主却为女色头痛不已，原来花蕊夫人徐氏一直未肯从他，赵光义又时时觊觎花蕊的美色，令人头痛不已。忽有一日宋主想到了小周后女英，便将他叫来。他静静地站在阶下，听宋主说明意图，竟是要把女英送给赵光义。他沉默良久，才道：“臣是亡国之人，臣的一切都是皇上垂怜。但是，女英是臣的妻子，所谓糟糠之妻不下堂。女英从未嫌弃臣已是亡国之人，臣怎可......怎可......”他紧紧捏着拳头，指节已泛白，他觉得自己再说下去就要吐了。宋主挥挥手，让他下去了，出去才发现背上已尽是冷汗。
晚上，他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女英温言道：“说吧，什么事？”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像做错事的孩子在母亲面前似的，嗫喏着道：“今日，宋主向我讨你，我，没答应。可是我不知你的意思，你和我这么清苦过活，实在......”女英低下头，拉住他的手：“只要你不厌倦我，我到死也会拉着这只手。”他们无言。
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了很久以前的自己，自己坐在众嫔妃间，笑得好不得意，底下众大臣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忽然之间，坐在宝座上的人变成了宋主，又变成了赵光义，仍旧得意地笑着。他惊呼一声，醒了过来。女英也醒了，问他怎么了，他反手抱住女英哭了起来。女英也不追问，只疼惜地拍着他的背部，他现在是一个害怕的孩子，而她则是一个包容的母亲。
他一夜未眠，天渐明时，他将灯点上，铺起一张纸，写到：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
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情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背后女英为他添了件披风，轻道：“秋深了，小心受凉。”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如一对平凡夫妻。自此，两人更是珍惜时光，明知生命不知何时终止，便更加缠绵。因相知相惜相爱太美好，使人没有时间去懊恼。
过了几日，宋主传他去靶场观看射箭。到得靶场，只见宋主一身明黄锦紧身箭衣，十分的英姿勃发。旁边站着花蕊夫人与赵光义，两人都面有嗔色。他暗道，莫非这就是大限了么？上前请安，宋主道：“罢了。今日请你来是做个见证，蕊儿要和光义比箭，谁输了谁答应朕一件事。”若是花蕊输了，他便可要花蕊服他，若赵光义嬴了，他便可要赵光义对花蕊死心。
只是要他做一个恶人，他这才放下心来，花蕊看着他冷哼一声道：“我先射！”只见她动作极快地拉满一弓，瞄靶，放手，箭便如流星般出去了。连射三箭，箭箭中靶心。花蕊甚有得色，向赵光义道：“该你了。”赵光义一笑，弯弓搭箭，一箭出去“咻咻”作响，不但正中靶心，竟把靶心给穿透了。花蕊又惊又怒，跑过去检查箭靶。他与宋主相视而笑，未觉察旁边的赵光义又搭上一箭，射出。
“啊！”花蕊一声惨叫，他一惊，只见花蕊背上竟被刚刚一箭穿过，矢箭已没至尾端。众人急忙施救，眼看花蕊是活不成了。宋主又惊又怒，寒声道：“光义，你怎的如此冷血！”赵光义却微笑道：“臣弟一时手误，皇兄莫怪。”他也不是傻子，宁可都要不成也不肯让给别人。
这次事件中，他完完全全是一个旁观者。但也许下一次他就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又过了不几日，一个傍晚宫里传话，叫女英去给花蕊颂经，他给女英披上斗篷，软语道：“早些回来。”女英点头答应着。
他在床上辗转难眠，习惯了互相靠着取暖，独眠竟是那样寒冷。就在他迷迷糊糊将要入睡时，仿佛听见门扉吱呀一声，知道是回来了。赶紧起来点上灯，拿着手炉，预备递给女英暖和暖和，这个初冬异样的寒冷。女英惨白着脸出现在橘黄的灯光里，便似一具僵尸。他吓了一跳，手炉磕在地下也顾不得了，赶紧上前问怎么了。女英莹黑的眸子里渐渐水雾朦胧，忍不住坐下抱头痛哭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转到女英后面，欲拍拍她的后背，赫然竟发现她后颈上有几点红痕！以他的阅历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一时怒火上升，便要去找行凶者。
“别去！”女英带着哭音叫住他，“你别去，去了也没用。”他低下头，以为女英在讽刺他。“你去了，他便可杀你要我，你若不愿与我共枕，我可以离开。求你，你继续活着，好吗？”女英轻轻地抽泣。他走过来，吹熄了灯，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夜里太凉了。月光透过窗缝钻进来，丝丝寒冷彻骨。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这一年赵光义继位了，他过得更加艰难。
某日，他的小楼竟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这人名叫徐铉，是他以前的臣子。徐铉一看到他，便眼圈泛红，向下跪了下去。他连忙扶住，背过脸道：“你，千万不要再这样了，我只是一个小小草民，你......”竟哽咽得说不下去。两人默默流泪，皆想起过往繁华，他忍住眼泪道：“以后莫要再来了，这样的地方，你来了会徒增嫌疑。”徐铉听了此话，更是悲不自胜。一会儿赵光义就派人来找徐铉，他赶紧打发徐铉去了。
女英自外面买针线回来，问他：“刚才可是徐铉来过了？”他答了声是，女英便也感叹了一阵。然后说道：“你这领子破了，我给你缝缝，脱下来。”他道：“我懒得脱了，你就就着缝吧。”女英笑骂了一声懒虫。外面忽有一阵骚动，原来一名太监传旨来了。不曾想赵光义竟还记得他生日，赐了一壶酒。
静下来后两人相视而笑，女英道：“我竟忘了你生日了，真该死。”他笑道：“我不也忘了么。”拿起精致的玉酒壶倒出一杯，沉吟一下，左手持杯，右手拿笔，铺开一张纸，一首词一气呵成。他一气饮下那杯酒，向女英笑笑，不料腹中一下绞痛起来，眼前也模糊不清了。只觉天旋地转，惊问：“女英，这是怎么回事？”女英惊惶地看着他的面色刹时转青，顿然醒悟：酒中有毒！只见他挣扎几下便没气了，女英只觉自己也没有知觉了。眼见他尸首开始冰凉，女英强忍悲痛，又倒了杯酒，一口饮尽。紧握着他的手，伏在了他胸前，心说，我到死也会拉着你的手的。
渐渐四周寂静无声，惟有风吹得那张词微微颤动。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人生长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