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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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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是你同襄蓝争风吃醋,别人信,我可不信。当年你走,我只道是因为襄蓝,也怨了他八年。可这次你回来,皇上对你怎么样,你对皇上怎么样,我全都看在眼里。刚才我话是说重了,可也只是想让你清醒清醒。其实,我心里这笔账,算得比永延宫里泰液池的水还清,别说襄蓝了,太子都不见让皇上这么上心过。你还要同他争什么呢?”
我心口发酸,有点透不过气,眉头不由地紧皱起来。
李肖臣也不指望我能答他,自顾自说地着。
“所以你要整襄蓝,根本不是为了皇上。宋琉,在旁人眼里,咱俩就是青梅竹马的关系,人家说君子朋而不党,可咱们就是那个死了都得绑一块儿的党。这叫啥?叫死党!就算你瞧我不上眼,可满朝文武就是这么认的。这世上的事,只要认的人多了,那它就算是假的,也得成了真的。你说,在理不在理?”
他说得一点没错,我只好点头。
“所以要是我落马,你就跟着倒霉。同样的,你要是出了什么差子,我也一样玩儿完。这事儿要放手去干了,咱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了谁。我不指望你能告诉我全盘计划,可总得让我知道个理由。敢情你还真一心一意为了我李肖臣能当大学士那,我可不信你有这么好心肠。出师还得有个名呢,你说是不是?”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点头。
李肖臣一根手指头敲着桌面:“对,就是这个名,你得给我说清楚了。否则,这折子我不会写。”
我眨了一下眼,眼里起了一层雾气:“肖臣,”我软语求道,“你就当我是吃襄蓝的醋,我要专宠,所以非得赶他走,成吗?”
“不成!”李肖臣斩钉截铁,黑面无情,“你别装哭,这套留着对付皇上吧。琉,我知道你做事一向不爱向人解释,你有你的理由,你觉得信你的人不需要你解释,不信你的人解释了也没用。这我都知道,所以你做什么我从来没有问过一个字。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我把自己搭进去了,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一下。越是重大的缘由你越是讳莫如深,说出来的东西越是扯蛋。我看你这吃干醋的理由还不算特别扯蛋,所以……你必须告诉我。”
他的眼神很坚定,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信任的神采。
说就说吧,谁怕谁呀。
“我嫉妒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冽如三九天的寒风,“我嫉妒他有良好的出身,有完整的家庭。我嫉妒他从小有名师指导,长大以后又有高人提携。我嫉妒他一帆风顺,平步青云。我嫉妒他长得好看学问又好。我嫉妒他,明明生在一样的世界,为什么偏偏就有他这样的人,有一颗水晶一样通透的心,什么都能看透,也什么都能原谅。后来我想通了,这不是因为他是襄蓝,而是因为,他没有遇到过挫折。他不知道什么叫作失去,什么叫做走投无路,他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苦,没有面临过生死一线的绝境,我怀疑他的人生根本就是没有悲伤的。你觉得这公平吗?头上明明是同一片天,为什么就要有他这样的人?如果让我生在他那样的家庭,我会比他更优秀、更正直。可是没人给我这个机会。我只想拉他出内阁,让他离开云京,我就想看看到时候他是不是还这么淡定这么从容。”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肖臣一直注视着我,他的眼神里有同情,有心痛,有理解,还有更多的惋惜。
我一口气说完,嗓子有点干涩。李肖臣很体贴的给我斟了一杯茶。
“就这些?”他瞅着壶嘴泄出的那一泓清湛的水柱问道。
“就这些。”我呼出一口气。
李肖臣眼皮也不抬:“你还是没说实话。”
他停了停,又道,那声音好像一口又静又黑的千年古井:“但也没说假话就是了。”
我忽然讨厌他这么洞悉的态度,不禁别过脸,幽幽道:“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李肖臣把斟得满满明前龙井塞到我手心里,一股暖流从掌心徐徐涌入。
他像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样,温柔地看着我,道:“听你说你最想说的那句话。”
他那双细长的凤目里流露出的光芒,依旧是那么坚定而充满信任。
也罢——
我心里长叹一声,深吸一口气,道:“因为他阻挠我,调查我亲生父母的死因。”
话一出口,整个人就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有些发虚,差点连茶碗也端不住。
李肖臣仿佛很满意我的回答,笑得跟朵花似的,晃着脑袋、踱着官老爷的步子慢慢坐了回去。
“你早说嘛。”他边走边笑着说,“要是为了这事,我就是刀架上了脖子,也得帮你这一回的,你说是不是?”
说着,忽然收住了笑容,郑重道:“不过……先前说的那些,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我劝你……最好去看看大夫……”
我抬起头,眼神璀璨,笑靥如花:“看什么大夫呀,你这么好看,整天看你不就行了?”
李肖臣看着我竟有些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啐了一句:“德行!”
心沉静下来的时候,我回想起李肖臣的那些话,才发现原来他已经把我看得如此清醒,正如我早已摸透了他的所有优点和弱点。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样的合作,究竟是互利,或仅仅是互相利用?我讲不清楚,也不愿去想清楚。
在人生漫长的旅途中,我们逐渐变得苍老而一无所有,然而为了生命中那最绚丽的念想,我们仍然义无反顾地去割舍、去离弃、去利用、去背叛。哪怕百年之后,伴随我们的仅仅只是一抔黄土。
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而其时其地,我别无选择。
我讨厌后悔,也从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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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宏煜散布出去的消息很快有了效果,加上他那一道反对复套的奏折,很快便有近一半的朝臣提出了不宜复套的意见。
宏煜这孩子比我想像中聪明。他不但在国子监那群王公子弟之间传,还添油加醋地在宫里传。永延宫那些太监宫女哪里听说过这种茹毛饮血的故事,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
一时间,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万万不能复套”的风言。
我清楚襄蓝的为人,他既然去做一件他认为正确的事,就不会在乎旁人的言论和眼光。他不在乎,可有人在乎。
姚素芜老了,他也到了该为自己将来颐养天年打算的时候。在这个当口,落个好名声,安安稳稳地隐退无疑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历朝历代,有多少铁腕首相在告老还乡之后被揪出当年的错处而落马,入了土的被挖出来戮尸的也不知有几人。他怎么不能明哲保身,好好为自己筹谋。从这几年他对好几件要事不温不火的处理上,早就可以看出端倪。
我这一招要打的不是襄蓝,正是姚素芜。
果不其然,半个月后,姚素芜重新递了一份折子,称思前想后,还是认为目前不宜复套,倒不如在边关开放互市,方便两国子民来往沟通,借买卖之际向蒙古族人灌输我华夏泱泱千年文明云云。
这老头不愧当了三十年首辅,到了这个份上还要连削带打,要是宣国和蒙古这么一来真的能和睦共处,他也算功德一件,足以聊慰平生,平平安安回乡度他的晚年去了。
姚素芜一倒戈,汪彝第二天就屁颠颠跟着递了折子,史愠本来就反对复套,五个阁臣去了三个。和事佬阮斐文对这件事一直没有发表过明确的看法。再加上兵部尚书吴如臻,被儿子带回家的故事吓了一吓,也对复套没什么兴趣了。
襄蓝毕竟年轻,入阁的年头太短,朝中众人仰仗他,不过是给姚素芜面子。到了最后,只有他一个人还在苦苦支撑,坚持和曾轶诚讨论着复套的细节。
又过了十天,凌终于下旨,招三边总督曾轶诚进京,详述套虏问题,同时彻查他之前被弹劾的“结交阁臣”一案。襄蓝知道复套无望,只得悻悻然放弃,转而投入别的政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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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云京,天气已经变得有些微凉。荷花谢了,留下一池孤单的枯梗,随风摇晃着,有些落寞的萧索。幸好永延宫里种着许多枫树,这个季节正是枫叶最美的时候。明艳的火红仿佛燃烧般,和天边的晚霞绵延成一片,渲染了整个天际。
我陪着凌在御花园里散步,李玉璋和一群太监宫女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的伤寒依旧没有好,时而有几声咳嗽。
“你这病拖拖拉拉都快一年了,早叫你好好调理,你又不听。现在天气又转凉,还要出来吹风。改天姚相又要唠叨。”我说着,招招手,一个小太监拿个漆木的托盘捧了凌的披风急步上来又匆匆下去,我拿过披风给他披好。
凌却没有回答我,反而问道:“琉,你看这枫叶美不美?”
“美。”
“这么美的枫叶,也就这几天能看到。错过了,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似乎是在看那片枫树林,又似乎没有,他的语声很安静。
“枫叶每年都会红,你喜欢,我年年都来陪你看。”
凌沉默了一会儿,转身看我的时候笑容雍容璀璨,美得惊心动魄。
我看着他发呆。
他笑着说:“只要你经常来陪我,对我来说,每天都是枫叶飘红的日子。”
我也笑了:“那我不是经常来了吗?难不成还真让我住禁宫里,那可要被李肖臣李大总督参死。”
他搂住我,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我倒是想……这段日子,外面不太平……”
我仍旧笑着,可明显没有先前自然了:“现在太平盛世的,可别乱说。”
凌搂着我的手渐渐收紧,抓得我的胳臂有点疼,我不敢动,更不敢挣脱。他过了好久才松开了我,往前走了两步,说:“曾轶诚在回京途中死了……这事你早知道了吧……刺杀封疆大吏……我们大宣很久没出这样的事了……”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略知一二……”我回答得有些缺乏底气,没想到他会这么单刀直入地跟我谈起这件事。
曾轶诚是我杀的,确切地说,是我派浩枫杀的。
我强笑了一下:“别说这种煞风景的事了,曾大人的案子刑部和锦衣卫不是联合在查了么,很快就能水落石出的。”
他看了我一眼:“就怕他们查不出什么来。”
我努力迎视他的目光:“怎么能呢。”
我一想,曾轶诚的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什么版本的说法都有,如果我真的一无所知,反而显得奇怪,便叹道:“他们都说曾大人是畏罪自杀,我觉得不太可信。他在套虏一事上兢兢业业,无功也有劳,虽然中间有些阻隔,但终归也不是他的错。再说他结交阁臣案子,就算罪名落实了,最多也就是革职查办,何必闹得自尽呢。”
“哦?镇抚司查出来的结果跟你听说的不太一样。首先,毫无疑问他是被杀的,而且……似乎是灭口。”
我不吭声。
“以你看,是谁要灭他的口?”
我沉默,他也沉默。
我揣摩着他今天对我说这番话的用意。
“你觉得,会是襄蓝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我惊奇:“为什么这么说?”
凌不置可否地眉毛挑了挑。
我忙说:“怎么可能呢。虽说外面都在传曾总督结交的阁臣是襄相。可他们本就是远亲,这段日子又一直在商议复套的事,有些往来再平常不过了。案子都没查出个眉目来,要真是襄相,那不是不打自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