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徒》向绮函

5、人鱼 05

　　母星，六月，零下五十七摄氏度。
　　距离唯一还在正常工作的保护区一千米开外，三个快被雪花淹没的人缓慢地移动。

　　“艺术果然源自生活，难得一见的飞行器失控居然能发生在我们身上。”
　　周继裹紧防寒衣，哆哆嗦嗦说。

　　风雪中即便面对面也很难对话，但把脸部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防寒头罩能匹配生物芯片，所以不担心其他人听不到。

　　说到这个晏归就来气，“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要我往陨石群里钻的指挥。”
　　陆挽蓝反驳，“那是你技术不好。”
　　陨石群虽然密集，但探测出的结果显示，最小间距是能过容纳飞行器通过的。

　　如果不是他们现在不是隔着厚厚的头罩，晏归觉得自己能用眼神杀死乱指挥的这位。
　　“你以为谁都是公安部你的前同事们啊，人手一本战斗机驾驶证，这种民用飞行器他们跟玩玩具一样？救救普通平凡老百姓吧！”
　　陆挽蓝依旧不松口，“我就说让我来开啊！”
　　晏归：“如果还想乘坐这个飞行器返航，请放弃这个念头。”

　　眼看“战事”要升级，周继只能安抚。
　　“好啦好啦，还有五百米，很快就到保护区了。”

　　五百米的距离不算长，但在暴风雪里行走实在是有些寸步难行，好在保护区的人看到迫降的飞行器，派了人过来接了他们。

　　当脱下防寒服的那一瞬间，周继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喜欢过夏天。
　　保护区的温度是按宇宙风暴来临前调节的，六月天正是夏天，与外面的温度简直算是两个极端了，在脱防寒服的时候，他们三个就热出来了一身汗。

　　“早知道这种情况，我就把备用的防寒服换成最新款的。”
　　晏归脱下头套甩着他被汗湿的头发。
　　他的头发在男性里算留得很长的，穿防寒服时也没有像陆挽蓝一样全部挽起来，现在全湿哒哒地贴着皮肤。
　　周继和陆挽蓝速度没他那么快，晏归便在一旁边吹风降温边跟接他们的人聊天。

　　“大哥，得亏有你们啊，要没有开车来接，我们还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接他们的是两个中年男人，虽然看上去很是健朗，但花白的头发与灰色的皮肤，已经告知了他们，面前的人是辐射病患者。

　　高一点的男人掸去身上的水珠，笑得真挚而热情。
　　“兄弟没事，你们怎么就那么笔直地掉下来啊，我在监视器里看到，都快被你们吓死了！”
　　这事不好解释，晏归只得挠挠头，“意外意外……”

　　另一个还在后怕，“这个意外可不兴有啊。”
　　“下次注意，下次会注意。”
　　晏归表面赔笑，内心想着回程怎么把陆挽蓝关房间。

　　似乎是感受到这边的怨念过于强烈，擦着行李包上融化的雪水的陆挽蓝打了个喷嚏。
　　“所长，没感冒吧？”周继翻出眼镜戴上，问。
　　陆挽蓝摇摇头，回头瞥了一眼正在聊天的晏归。
　　不用想，也知道绝对是这个人心里在说她了。

　　等两人整理好，晏归已经跟两位大哥聊的热火朝天，连名字、家里几口人、昨天吃了什么都全部聊了出来。

　　“小晏你那么厉害啊，首都国防毕业！”
　　“还行啦，学历听上去厉害而已。真要这么算，倒是赵哥和比尔，你们在这坚持维护保护区中央控制室那么久，可比我厉害多了！”
　　“哈哈哈哈，谦虚了你，我们这是为了生存没办法，保护区里大部分都是老人，总不能让他们来啊，大家都是能帮一点是一点，不值得一提的。”

　　比起赵平安，矮一点的比尔明显要想得更多一点，“小晏啊，我家那个电视坏好久了，找了好多人都不会修，你能帮忙看看嘛？”
　　电视？还真没修过，不过应该不难。
　　晏归这样想着，也就爽快地答应下来：“成！等我把我们那飞行器先拉过来，我就跟你看看。”
　　“哎！兄弟够意思！我先去帮你拿几个推动器过来吧！”

　　说着，比尔就跑出了他们现在所在保护区南部对外交接区的大厅，去拿用于搬大型物件的推动器去了。
　　赵平安难得见比尔那么高兴，对他们更加热情了。
　　“你们饿了吗？上个月政府给我们发了好多物资，够我们吃个几十年了，去我家吃饭吗？那边的两位也一起啊！”

　　“不用。”晏归下意识就拒绝了，“我们带够了营养液，物资还是留给你们吧，毕竟我们获得物资比你们方便多了。”
　　赵平安觉得没事，“营养液哪有饭菜香啊，我妈手艺不错的，营养液你们先留着呗。”

　　晏归一时不知道再用什么理由拒绝，理智告诉自己去吃一顿不会消耗多少食物，可感情上让他松不了这口。
　　“赵哥，我们会去的。”
　　这时陆挽蓝走了过来，递给了晏归一个快干喷雾。
　　“头发和衣服。”

　　晏归一直在同赵平安和比尔聊天，湿了的头发和衣服始终没处理。
　　虽然现在保护区的温度不至于感冒，但黏在身上总归是不舒服的。
　　“……哦，谢谢。”晏归有点受宠若惊。

　　赵平安算是看出来了，他们三个人中，拿主意的应该是这个姑娘，便再问了一遍吃饭的问题。
　　陆挽蓝还是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赵平安开心了。
　　“真是好久没外来的客人了，我妈一定高兴！”
　　陆挽蓝客气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不麻烦！”赵平安招呼他们往他家走去。

　　保护区是统一建设的，建筑道路没有学者星上的新颖，却也比特意仿旧时代的J区建筑要更“现代”。
　　只不过，如无形藤蔓一般的死寂一直缠绕在四处，巨大的保护区空空荡荡，除了他们完全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走在路上都能听到冗长的回响。

　　防寒服和一些设备被他们放置在了南部交接区，并没有带着，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些行李。
　　陆挽蓝跟在赵平安身后不远，晏归默默走慢了几步与她同行。

　　“我以为你不会答应。”
　　“答应什么？”
　　明知故问，晏归盯着她，“这种说话方式可不是我认识的你。”
　　陆挽蓝莞尔，倒也没打算瞒着他，“上个月政府并没有发放物资。”

　　没有？！
　　“那是谁？”
　　陆挽蓝不清楚，“不仅没有物资，直到现在，他们还在为这边遗留民众问题扯皮。你知道的，以他们的办事效率，等吵出个结果，这里的幸存者估计都死得差不多了。”

　　“想点好的吧，你还要去人家家里吃饭呢。”晏归扶额，“所以你同意去，是想看看那些物资？”
　　“嗯。特处所虽然不是什么福利慈善机构，但他们都在保护范围内，我们无法做到让政府改变，可至少不能让他们出意外。”

　　“我知道了。”走在陆挽蓝和晏归前面，一直在沉思的周继突然停下。
　　“所长，我知道他们的是什么病了，是‘骨生花’。”

　　白发，灰皮肤，他应该早点想到的。
　　“‘骨生花’是最常见的辐射病，因为病因不是人类自身，是真菌。真菌变异，会疯狂地寄生在人体内，吸收营养物质，并释放能分解细胞的毒素。
　　‘骨生花’没有其他辐射病那么恐怖，甚至可以说是所有辐射病里最好看的，晚期患者的表现是身上长出白色的、像花一样的真菌。
　　现在研究院已经研究出了特效药，痊愈不是难事，即便是普通的药每个家庭也是能承担的。
　　所长，我们特处所可以向政府报备吧，药物批下来的费用不会太多，我们……”

　　“没用的，别想了。”陆挽蓝打断他，“只要是辐射病，要治疗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即便派发了药物，后续治疗跟不上，也还是会加重。”
　　她停顿了下，还是说出了最现实的话：
　　“况且，母星已经没有人类了，我们现在踩着的这块土地上没有生灵。
　　不是说上层就没有好人，只是资本财阀控制下的政府和媒体，想要捂住的不仅仅是大众的眼睛和耳朵，还有他们自己的心。”

　　周继仍在挣扎，“那有多少先送来多少呢？”
　　这次晏归先开了口：“新人啊，别想了，比喻虽然不恰当，但现在母星可以算一个大同社会，大家都有病大家都没救，若是打破这个局面，让一部分人先有希望，在活下去的意志下，这种社会就会脆弱地一触就破。
　　所以，做不到全部拯救，那就一个也别救。”

　　周继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但理性和感性都在叫嚣着：不对，这些话有问题！
　　他总是以为人类应该是有人性的，与仿生人虚拟人这类人造物不同。
　　可人性究竟是个什么？
　　是利益权衡下的施舍吗？还是舍弃自身的牺牲？
　　现在，他不理解了。

　　“哎！你们怎么不跟上来？”
　　远去的赵平安见这几位停着没跟上，招手呼喊。

　　陆挽蓝拍拍周继的肩，“以后这种事还会很多，慢慢想，现在先去吃饭吧。”
　　周继沉默地跟了上去。

　　赵家的一顿饭说得上愉快，赵平安的母亲健谈，连正在怀疑人生的周继也被她逗得笑了出来。
　　也看得出，确实很少像他们这种外来人过来了，吃个饭的功夫，赵家门口围了不少人。
　　赵平安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南区大概一百多人，大部分都来凑热闹了。”

　　周继不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晏归宽慰他，“你要理解安静久了会想扎堆的。”
　　一旁的陆挽蓝皱眉，眼神暗示对方小声点，可惜晏归仍是一脸无所谓。

　　赵平安正在同邻居们聊天，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周继压低声音问：
　　“来的时候，所长你说这批物资不是政府发的，那刚刚看出什么问题了吗？”

　　陆挽蓝点点头，又接着摇头。
　　“不算大问题，那些物资应该是地下渠道买的，品质不算高，但数量确实很大，我刚刚粗略检查了下，没有有害物质。可有一点很奇怪，物资的来源都不相同，即便是同一种物品，也分了好几个星球买，像是……”

　　像是故意让人查不出来源。

　　周继脑海里突然闪过一种可能。
　　“星盗？”
　　“你和我想到同一处去了，或许是星盗，也或许是特意从星盗手里购买，又或者……”
　　陆挽蓝瞅了一眼晏归，“像这位朋友一样，拥有巨大的人脉网。”

　　对于陆挽蓝的怀疑，晏归倒是没生气，甚至还对她竖起大拇指，直夸有想象力，了不起！
　　他站起身，活动活动蹲麻的腿，“母星我带你们来了，你们要找什么我不参与，我就先去找我那命苦的飞行器了。”

　　陆挽蓝看着晏归问了比尔的住址离开后，也带着周继准备开始他们的工作。
　　这时，她反复回想起晏归的话语，总觉得有丝违和感。

　　一个侦探，虽然可能也是半吊子，但从一开始他对于未知事物的反应，是否就过于平淡了些？
　　初次听到时更想是在转移话题。
　　他似乎对美人鱼不感兴趣？

　　不对……晏归他知道美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