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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红(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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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修叫马车一直行驶进了常宁宫。
宫中纵马,简直肆意妄为。可他是傅修,无人敢说他,秦岁臻也只敢在心里说上那么几句。
梅欢应声出来,要接她下马车。却被傅修浅浅看了一眼:“去请太医令过来。”
他抱着秦岁臻下了马车,秦岁臻觉得实在无颜见人,就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扭了脚就要请太医令,实在是小题大做。
况且傅修之前还说她娇气,现在看来,娇气得是他自己。
“我想还是不必请太医令过来了,就如督公先前所说,让梅欢给我擦点药就好。”
傅修低头冷冷看了她一眼:“陛下的脚若是严重了,我可担待不起。”
哪里有这样夸张,秦岁臻又把自己的脸藏了藏,没有再说话。
傅修径直将她抱到贵妃榻上,转身自己坐在了椅子上,兆祥在一旁斟茶,一句话也不敢开口。
幸好太医令来的早,不然这样尴尬的局面还不知道要维持多久。
太医令捏着秦岁臻的脚踝仔细看了看:“只需拿活血膏涂上两日,陛下的脚就可以痊愈了。”
他竟然还用上了痊愈这两个字,秦岁臻听着脸都发红,立刻站了起来:“我早就说没有什么大碍,药膏留下吧,我自己会记得涂的。太医大人和督公,都请回的。”
她赶人赶的利索,却也见效。傅修也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等人都走了之后,秦岁臻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很快,建安进入了雨季。建安的雨季来的快去的也快,泼泼辣辣的。瓢泼大雨一下,雨雾将整座都城笼罩,建安就成了清甜的水乡。
傅修给了朝臣三天的雨假,秦岁臻也得以偷了三天的闲。
可惜的是,秦贤同的身体越来越撑不住了。
一天半夜时,梅欢叫醒了秦岁臻,声音有了些急促:“陛下,太上皇怕是不太好了。”
秦岁臻披了衣裳赶快去了英武殿。
英武殿内外不断有宫人跑进跑出,殿内太医叹了一口气,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秦岁臻一路小跑,奔到了秦贤同的床前。秦贤同眼睛仅能睁开一道缝,面容灰败。
太医在一旁说道:“陛下若有什么想同太上皇说的,便尽早说了吧?太上皇的身体能支撑这么久,已经不容易了。”
秦岁臻心头一沉,落下两行泪。
她慌忙用手背擦去,坐到了床边,强撑起一抹笑容,对着秦贤同轻声道:“父皇,我来了。”
秦贤同的头用力偏了一下,看见了床边的秦岁臻,他像是想笑,却又没有什么力气。
“岁臻……好孩子……”
秦岁臻握紧他垂在床边的手,秦贤同的手干枯得厉害,只剩一层皮了,也没有什么温度。
他是入宫以来对她最好的人了,他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女儿,却还是一直待她好。朝夕相处,秦岁臻知道他对自己是真心实意,除去那些筹划算计,他也仍旧算是对她好。
秦贤同突然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卡在了嗓子里,整个人呈现出狰狞的挣扎感。
他如同一只濒死的海鸥,高高地喊了一声:“淑容,善姚——”
然后永远地淹没在了海水里。
秦岁臻知道他最后一刻喊的,是他心中一直挂念着的妻女,他真正的女儿。
秦贤同,南隋曾经贤明的君主,心怀鸿鹄之志,力图肃清南隋。一生只有一位妻子,一个女儿。
可他死前,南隋乱党未灭,妻子多年前郁郁而终,女儿至今未能寻回。
他想必内心难安,痛彻入骨。
秦岁臻不知何时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颤抖的手覆盖在了秦贤同的眼睛上,将他那双未曾合拢的眼睛闭上。
一个宫人高喊了一声“太上皇薨逝——”
英武殿内外便跪了一片,他们喊了什么,秦岁臻已经不能听清,她只觉得身上更加寒冷,整座建安宫中,没了最真心对她的人。
一双黑色的靴子映入了眼帘。
她抬起头,看见傅修正在皱着眉头看她。
他拿出一方帕子,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擦干净她脸上的泪水。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带着从未有过的怜惜。
“能站起来吗?”傅修低声问。
秦岁臻点了点头,撑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
一下子又涌入了很多人,他们抬着秦贤同的尸/体,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里去?
秦岁臻一下子又有些慌:“督公,他们要带父皇去哪里……”
傅修扶住他的肩膀,一下一下,好似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只是带他去做最后的梳洗,别怕。”
秦岁臻无助地望着他,看了许久才回过神。她推开了傅修的手。
深夜,雨声轰鸣。梅欢要来请她入轿子,被秦岁臻拒绝了。
“我想一个人走一走,姑姑,不用担心,我很快就回去。”
梅欢当然没有让她一个人就这么在宫里走着,她撑着伞跟在秦岁臻的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跟了没一会儿,傅修走上来到:“我来守着陛下吧。”
梅欢还想再跟,兆祥冲着她摇了摇头,她无奈只能作罢。
秦岁臻不知道走了多久,宫里传来了几声钟鸣,他知道那是为秦贤同敲得丧钟。
秦岁臻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向着钟声的方向痴痴看着。
傅修走到了她身旁:“陛下,哀大伤身。”
秦岁臻偏过头看他。
天上无月无星,她只能堪堪看清傅修的脸和他身上沾染的风雨。
他脸上有雨水的痕迹,发丝微湿,衣服也有被打湿的印子。
秦岁臻忽然想到阿娘去世那日也是一个雨夜,他们逃荒而来,被建安的官吏们驱赶欺负,挨了打,阿娘因为护着她身上伤得更重。
没过几日,一个雨夜里,便没了命。
先是阿娘,再是秦贤同,他们一个是村妇,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上皇,却都是被南隋的奸佞所害。
而眼前这个,便是南隋……最大的奸佞。
秦岁臻看着傅修,忽然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她一点一点,攥紧了傅修的衣袖,雨水透过伞的边缘打湿在她的脸上,她全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如此专注的看着傅修,好像他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任何人都要溺在她的目光里,傅修也不能例外。
“我在这世上,从此便没有亲人了,督公。”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傅修莫名的感到心中钝痛,由胸膛蔓延开,他的指尖触及秦岁臻的脸颊,一点点,将她的碎发抚开。
“我知道,陛下现在很痛苦。”
秦岁臻被雨淋湿,却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怀中,她抱傅修抱得那样用力,傅修一动也没有动。
“你会永远守在我身边吗,傅修?”
傅修的声音很淡:“没有人能够永远守在陛下身边。”
秦岁臻低低抽泣了一声,声音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
傅修的一只手终于抱住了她,他似乎在心里挣扎了许久才下定决心。
秦岁臻身上已经开始发抖,傅修道:“陛下回宫暖暖身体吧,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哪里还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傅督公,他的语气都快要恳求起来,只为秦岁臻能回宫,不要再这里继续被风雨吹。
秦岁臻执拗地又一次问道:“傅修你,会不会永远守在我身边?”
傅修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秦岁臻也和他僵持了许久,一动也不动。
傅修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认命一般:“只要我活着,我就永远守在陛下身边。”
秦岁臻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傅修对她的改变。
终于等到了这个最大的奸臣,开始对她,袒露心扉。
南平帝一年,太上皇秦贤同薨逝,谥号贞勇。
南平帝悲痛万分,在处理完太上皇丧事后就病倒,辍朝十余日。
听说这段日子里,除了那个权势滔天的傅督公,无人能进常宁宫。就连陛下平日亲近的昭公子都未得召见。
亦无人知道,那些天里,高高在上的傅修傅督公,是怎样做出温和姿态,轻声安慰,只求陛下展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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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岁臻修养了十几天,身体渐好,刚出常宁宫的门,就看见了门外的秦昭。
不过一月未见,秦昭好似消瘦了许多。见到秦岁臻,他立刻走上前:“姐姐还好么?”
秦岁臻笑了笑:“好多了,小昭,你怎么在这里。”
“姐姐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我每日都来拜见。”秦昭看着她的眼睛,说的很是平静。
秦岁臻怔了怔:“你每日都来?怎么……没见人通传。”
秦昭面色平静,却不像往常一样笑语盈盈,反倒是少见的没什么表情:“我每次来,都被督公身边那个太监驳回。他说姐姐需要静养,要清静。我才知道,原来是我不让姐姐清静。”
秦岁臻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兆祥,连忙道:“兆祥他不知道你我的交情,以为你同旁人一样,你莫怪他。”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不怪他了。”秦昭弯了下嘴角,像是在刻意地告诉秦岁臻,他不计较这件事情了。
秦岁臻觉得他今日的语气态度都有些怪异,只好扯开了话题:“我正打算去星驰台走走,小昭你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秦昭极为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没什么事,只是想来找姐姐聊聊天,既然姐姐要去星驰台,那我就陪姐姐一起走走吧。”
秦岁臻正糊里糊涂,不知道秦昭是真的要同她走一走,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正想着,就听见秦昭又低声道:“前段日子姐姐一定很难过,如果那些日子,是我陪着姐姐度过的,该有多好。”
他声音里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秦岁臻心中更觉不适,不由得将手从他手中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