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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 4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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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杰拉德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想要靠近阿加佩,拉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的时候,阿加佩正搓去手上的,指甲缝里的泥土,摘下头顶的遮阳草帽,然后直起腰板,望着暖棚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丁香树、胡椒藤,放松地长出一口气。
假如心里的杂念太多,那就挖开花田,到大地间寻找宁静,只要忙起来了,也就不至于想那么多了。
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旁边递过一张柔软的毛巾:“您累了吗?用这个擦吧。”
“啊,谢谢。”阿加佩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快吃饭了,你们也休息吧,不要太劳累了。”
递毛巾的青年名叫泰尔,他的面貌十分周正英俊,头发和眼珠都像乌木一样黑,走过人群时,总能引起女仆们响个不停的笑声,不过,他的性格未免太腼腆害羞了些,从那些笑声里钻出来的时候,他往往要面红耳赤,好一阵子都说不出话。
丁香快开花了,胡椒更是急不可耐,等待结出累累的果实,暖棚已经到了这几年最忙碌,最需要悉心关注的时刻。泰尔,还有剩下的两个园丁,都是这批招揽来的学徒。
他们都签过保密的条约,经过重重考核,家世清白,更兼对园艺抱着赤诚的热爱,这三个学徒来了没几个月,阿加佩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就轻了许多。
“恕我冒昧,您这两天似乎心情不太好?”
身边传来温和的问话声,阿加佩回头,看见黑发黑眼的青年正小心地看着他,双手掩在稍长的袖中。
说起来,比较其他两位学徒,泰尔什么都好,他为人正直,天性聪慧,阿加佩教什么,他常常是学得最快的一个,可惜,命运总不能给人十全十美的一生——泰尔的左手和右手,各缺了一根食指和小指。
倘若不是背负着这个缺陷,他应当是家中着重培养的继承人,怎么会甘愿来王宫里当了园丁的学徒?许多人都猜测,这是他的兄弟为争夺家产狠心谋害了他,真有闲人用这个话柄去询问他的时候,他仅是皱着眉头,并不吭声。
这种揭人伤疤的事发生的次数多了,还是阿加佩听到风声,严词制止了那些人,围绕着泰尔的风言风语才平息下去。
不过,在白塔的数年生活经历,既为阿加佩带去了不可磨灭的伤痛,同时也使他锻炼出了一种近乎趋利避害的本能,叫他能够凭借直觉,探查出对方隐藏在笑容下面的东西。
这固然是一件可悲的馈赠,可面对泰尔的时候,阿加佩总觉得,眼前的温和青年远不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他身上谜团重重,犹如平静之下暗流涌动的海面。
“是啊,谁能没有烦心事呢?”阿加佩笑了笑,随口说道,“多谢您的好意,但请别为我烦恼。”
他把毛巾还给学徒,正要离开的时候,泰尔忽然叫住了他。
“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不是关于园艺和香料的问题。”
阿加佩停下脚步,疑惑地回望他。
“是什么呢?请讲。”
四下无人,青年问道:“在您看来,背叛和欺瞒,哪一样的罪行更加严重?”
阿加佩不由一愣。
这算什么问题?
“请您不要心怀疑虑,”泰尔急忙怯怯地辩解,“这是我亲身遇到的一个困惑……因为没有更亲近的人在身旁,我只有求助自己的老师了。”
阿加佩用柔和的笑容安抚对方,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摇摇头。
“我说不好,”他实诚地回答,“因为欺瞒也可以说是某种意义上的背叛。”
泰尔笑了起来,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按照您的看法,倘若有一个人能集背叛和欺瞒于一身,那他岂不是一位罪无可赦的恶人啦?”
“这就要看他背叛和欺瞒的人愿不愿意原谅他了,”阿加佩回答道,“如果愿意,那或许一切都还有转机。”
青年的笑容慢慢淡化了,他凝视着阿加佩,那目光安静得像是暴风雨后的月色,可阿加佩觉得,他没有真的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看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人。
“是吗,”暖风流连,泰尔抬起食指,擦了擦眉骨上的汗珠,神情有一瞬的复杂,“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说法。”
他沉默一瞬,又展颜露出笑容:“我明白了,谢谢您!这给了我全新的视角。”
“不客气,能帮到您就好了。”
到了这里,对白已经陷入了某种无话可说的僵持,阿加佩便对他微一点头,泰尔也对他做了一个请随意的手势,便笑着目送他走出暖棚。
阿加佩匆匆回到家里,三天后,查理一世和伊莎贝拉公主的婚礼就要在塞维利亚的阿卡扎城堡举办,作为收到了请柬的宾客,他和莉莉都得出席。准备礼服,听主教叮嘱参加皇室婚礼的注意事项,再加上种植园的事……阿加佩这几日尤为忙碌,已经很久没有给莉莉做苹果馅饼吃了。
如果今天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赶上面饼发酵的时间。
晚餐被黄油和苹果的甜香笼罩着,莉莉高兴地在餐桌旁边蹦来蹦去,高声唱着不成调的歌,直到把苹果酱馅饼填进嘴里,她才安静地在桌边扭动起来。赫蒂太太一面笑,一面挂起她三天后要穿的裙子——由胡安·丰塞卡亲自吩咐裁缝制作,蕾丝裙摆上绣满了纯白的百合花,每朵的花蕊上都缝着一簇簇的珍珠,领口和袖口还镶嵌着一圈细小的红宝石。
既然阿加佩喜爱朴素的衣饰,执意拒绝了那些金光璀璨的小玩意儿,那主教唯有在莉莉的衣裙上下功夫了。这条贵重繁丽的小裙子,莉莉也真的撑得起来。
“嗯,”在看到莉莉试衣的模样后,主教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奇怪,她的确不是一个小小乡巴佬。看上去,她倒活像是天生该穿这些衣服的人……”
听了他的话,阿加佩不由胆战心惊,害怕主教会联想起莉莉与斯科特家族的关系,好在随后莉莉就跑过来,三两句话,把胡安·丰塞卡逗得眉开眼笑,将一切不愉快的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忘了自己先前说过什么,阿加佩才松了口气。
吃完晚饭没多久,黑鸦的又一封信件,就送到了他们的门口,由女仆接到了手中。
“先生,”年轻的姑娘走进来,“您的信。”
房间安静下来,阿加佩看着封口的火漆印,就知道寄信的人是谁,莉莉悄悄问:“是黑鸦叔叔吗?”
阿加佩亲亲她沾满苹果酱的小脸蛋,低声说:“没事,爸爸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了。”
黑鸦沉寂不过两天,就又开始偷偷摸摸地介入他们的生活,阿加佩知道,如果不能有个了断,只怕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他随便披上外套,走出房门,看到黑鸦就站在不远处的门柱旁,路旁的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您到底要干什么?”阿加佩走过去,没好气地问,“您是不能理解时间的概念,还是不能理解空间的概念?”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闻到那股迎面扑来的黄油与苹果的香气,温暖、丰富、甜美……杰拉德的神情不由恍惚了片刻,他眼中绽放出强烈的,渴求的光芒,但他连忙低下头,以免被阿加佩发现。
“我……我很抱歉,”杰拉德低声说,“我只是想把这个……亲自送到您手上。”
阿加佩一怔,看到他从斗篷里移出一只手,手上托着一个小小的陶土花盆,里面是一朵更小的玫瑰,花瓣和叶子都呈现出畸形的萎缩,可怜地蜷在一起,但是在曚昽灯火的映照下,花瓣的颜色,居然泛出一种紫蓝交加的光泽。
“您瞧,”杰拉德轻轻地说,“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样了,可能是因为颜色特殊的缘故,它是个畸形儿……我想,您应当是能照顾它的。”
如果是别的礼物,别的更昂贵,珍稀,罕有的礼物,阿加佩一定会断言拒绝,扭头就走。然而,他怎么能在这么一朵小玫瑰面前硬起心肠?他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手,在寒冷的夜风中护住了它,把它纳入怀中。
看着他,杰拉德弯起眼睛,露出了真心实意的温柔笑容。
他点点头,纵然不舍,还是告别道:“就这样,我就是……想来给您送它的。晚上风冷,请您早点回去,我也要走了。”
看他当真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阿加佩盯着他的身影,忍不住叹了口气。
“想说什么话,就说完了再走吧。假如没有别的事,希望您别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
一瞬下到地狱,一瞬又上到天堂,杰拉德大喜过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赶紧转过身去,冥思苦想,斟酌措辞,要借着这难得的机会,极力拉近他与阿加佩之间的关系。然而,这里也不仅仅只有他与阿加佩两个人。
远处茂盛的花丛中,正侧身站着一位黑发黑眼的男人,他将方才的那一幕尽收眼底,不由低低地笑了。
天上的星星稀疏而闪亮,花园的灯火迷蒙又摇曳,年轻的园丁站在星光和灯火之间,手中碾着一枚胡椒梗,在指腹间转来转去。
“背叛和欺瞒,哪一项的罪行会更重呢?”
对着晚风,他轻声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