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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冬·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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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摸底考试结束后,资优班的同学们都有种脱力的感觉。
“最后一次大考,就是高考了吧。”
“终于要解脱了,再学我就要吐魂了,真想早点上大学啊,玫瑰色的大学生活在等着我。”
“年路遥,你想好要考哪所大学了吗?咦,你居然也会看小说,在看什么?”
班里的同学好奇地围住了年路遥,虽然这位学霸从不走寻常路,自习课睡觉,考试间隙看漫画的事情没少做,但进入高三后,尤其是这段时间,他一改往日散漫,认真得像被魂穿了。
年路遥优雅地单手拿书,淡淡地说:“青之炎。”
“我知道,这是改变过电影的那部小说吧,讲的啥来着,我看完后啥也没记住。”
年路遥把书轻轻合起,收进抽屉,不慌不忙地解释:“讲的是一位少年为了家人犯罪的事情,故事围绕着少年策划完美犯罪……”
年路遥的声音有点特殊,不像一般男生的低沉,也并不尖锐,微妙的共振,让他讲话有点像唱歌,他的语气平缓,叙述很有条理,同学们不由听得入迷。
“卧槽,那个爹真够可恶的。”
“这书能这么写,主角犯罪了耶,好敢啊。”
“但那个主角不算坏人吧,坏人是那个男人啊!”
同学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年路遥推开椅子站起来:“对啊,所以最后有正义的铁拳把主角打倒呀,他死了。”
“啊,死了——”
不顾身后此起彼伏的感叹,年路遥拉开教室门,走了出去。
呼出的空气接触到冬季的低温,变成了一团白雾。
年路遥讨厌冬天,虽然冬天的雪,能掩盖家里漆黑大宅的黑色,但是冬天太冷了,一个人的话就会更冷。
往年的冬天,他常常去粘着蒋煜。蒋煜打工下班,会在他冰冷的手心里赛一个热的烤红薯,两人肩并肩一起回家。年路遥不会吃掉烤红薯,而是先把它放在手腕处热一热,感到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冷的麻木的神经被温暖感唤醒。
蒋煜冷眼旁观,吐槽:“快吃吧,红薯冷了很难吃的。”
不过今年没有烤红薯了。
完成那件事后,或许以后也不会有了。
年路遥往手心了喝了喝热气,才出来几分钟,玉雕似的手被冻得发红。
“年路遥!”李昌翰叫他,“听说,你的志愿是T大?”
年路遥懒得回头,嗯了一声。
李昌翰哼了一声:“你也能上T大?有那种疯子妈,骗子爸,上T大,简直抹黑T大了。”
李昌翰高中三年没有一次考过年路遥,他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年路遥的弱点,偏偏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年家的奇闻传说,想在高考前刺激一下年路遥。
李昌翰看到年路遥一动不动地站着,以为他抓到了年路遥的痛脚,得意洋洋刚想补充,却感到衣领一沉,天旋地转,下一秒,就面朝地地栽进了雪地里。
他竟然被年路遥揪住衣领,扔了出去。
李昌翰脸着地,吃了一大口被人踩了很多次的脏雪,整个人愣愣的,满脑子想的是年路遥瘦成那样,怎么那么大力气?等他挣扎着爬起来,吐出嘴里的雪,恼恨地说:“年路遥,怎么了,你要对你的竞争对手使用暴力吗?”
年路遥抱着手臂,似笑非笑睨着他:“就凭你,不够格当我的竞争对手。”
他的眼睛褪去了那种懒洋洋的感觉,虽然仍旧半眯着,却透出一股冷意。
李昌翰脊背一凉,努力爬起来,还想再说几句,还没站稳,就被后面冲过来的人撞倒在地。
蒋煜刚才被老师骂了一顿,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地要回教室,看到年路遥把人扔进雪堆里,以为他出事了,着急赶过来。因为太心急了,撞倒李昌翰后,他也没顾上扶,而是先抓起年路遥的手,那双手冰得惊人。
蒋煜从兜里掏出手套给年路遥套上,半生气半心疼地说:“你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还亲自打架,冻坏了怎么办,还怎么写题,要考T大就给我好好生活啊。”
躺在地上的李昌翰:还有没有天理了……谁来关心关心我。
年路遥没说话,低头看着蒋煜给他戴手套。
蒋煜戴好后,捏了捏年路遥的脸:“怎么了,又不说话?你小子,该不会想憋什么大招吧,我跟你说,马上就要考试了,你给我好好的……”
蒋煜剩下的话被卡在了喉咙里,他被年路遥抱住了。两人身高相仿,蒋煜稍高,他热爱运动,比年路遥长得快,小时候没少嘲笑他。但年路遥上了高中后突然疯狂长高,蒋煜一度以为会被超过,惴惴不安了一阵子,还好年路遥卡在了一个微妙位置,就不再长了。
此时,这种微妙的身高差,让年路遥的下巴刚好可以放在蒋煜肩膀上,鬓发蹭着蒋煜的耳朵,麻麻痒痒的。
蒋煜脸一阵阵发烫,手抬起来,不知道该不该把人推开,脑子里冒出一个词:耳鬓厮磨。
蒋煜:打住,住脑,不许再想了,再想就想歪了。
他下决心抓住年路遥的手臂,要把人拉开。
年路遥轻轻说:“我知道,我不会再这样了。”
蒋煜一愣。年路遥已经退开,拨了一下蹭乱的短发,侧过脸,不看他:“你回去吧,快上课了。”
蒋煜心里涌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年路遥怪怪的。但没来得及说什么,预备铃就响了。最近蒋煜已经上了班主任的黑名单,如果上课再敢迟到,班主任不会给他好果子吃。他没法,只得先回教室。
惦记着状态奇怪的年路遥,蒋煜放了学以最快速度直冲资优班,但年路遥已经走了。
蒋煜骑着老爸留下的自行车,赶到年路遥家,王姨说他还没回家。
蒋煜推着自行车,皱眉思考,年路遥,去哪里了?
此刻,市中心的夜之天堂里,许朝露休假,刚要下班。
门口妖艳的女人叫她:“露易丝,有个小帅哥来接你咯。”
小帅哥?许朝露搜索了一番回忆,不记得最近接待过年轻的男孩子,有点疑惑地往外走:“什么样子的?”
“看起来就是那种好人家的小少爷,单纯又干净,身上精英感不是盖的。”
“脸也很好看,完全是美少年,比电视上的偶像还好看哦。”
许朝露更疑惑了,这种水平的男生,她入行以来都没怎么见过,她当姐妹们在开玩笑,随口说:“你们该不会是喝多了产生了幻觉吧。”
姐妹们嬉笑着过来打她,许朝露躲着,踏出了夜之天堂。
“朝露……”
夜色中,低沉悦耳的声音唤她。许朝露穿的是件吊带连衣裙,外面披了皮草,常年从事这种工作,她已经习惯了露出大片肌肤,并不觉得冷,但被那个声音温柔地唤着名字,却激起了她皮肤上的战栗。
眼前穿着卡其色牛角扣外套,看起来干净温柔,精英感十足的少年抬起了头,风把他的刘海吹得有点乱,白皙的皮肤被冻得发红,为他的好看增添了一丝脆弱感。年路遥眯起眼睛笑了,又叫了一次:“朝露姐姐。”
许朝露莫名心跳了下,有点疑惑,年路遥找她做什么。
年路遥平静地说:“马上要到圣诞节了,我爸爸没时间,想叫我陪朝露姐姐买礼物。”
许朝露打消了疑虑,年孟凡看来终于偏向她这边了,连儿子都派来陪她选礼物。她想着有点飘飘然,高高兴兴挽起年路遥的手臂:“那我们赶紧走吧。”
年路遥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搭在手臂上的女人的手,轻柔地应了声:“嗯。”
然后,一起吃了很贵的餐厅,一起买了许朝露想要很久的钻石项链,在许朝露完全放下戒心时,提出要去新开的灯光树林散散步。
女人兴奋地说:“没问题哦。”
年路遥想:上钩了。
郊外,废弃的工厂中。
女人被绑在椅子上,头垂下,昏沉地睡着。身上的皮草外套滑下去了一点,露出肩膀。年路遥伸手给她拉了上去。
毕竟天气还是很冷的。
虽然,再过一会儿,她就感觉不到冷了。
年路遥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寒光锃亮的砍骨刀。冰冷的月光从废弃仓库破掉的窗户里投射进来,照在刀尖上,反射出青色的锋芒。
年路遥想起《青之炎》里,写到主角第一次起杀心时那一段。
愤怒的红艳的火焰渐渐熄灭,转而燃起了青色火焰。青色代表高智慧,和深思熟虑。但青色的火焰,比红色火焰温度更高。
他把刀在许朝露的脸上拍了拍,许朝露无知无觉,头无力地随之摆动。
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想法的?
年路遥看着遥远的月亮想。
上次离家出走时吗?
不对,是更早。
比初中第一次离家出走的时候还要早。
兰凝怡和年孟凡的矛盾,其实并不是由许朝露引起的。在她之前,两人就已经争吵不休了。年路遥小时候常常躲在房间里,听见外面父母嘶吼,咒骂,哭泣的声音,一边发抖一边抱紧被子。
兰凝怡是在冬天检测出心理问题的,她说受够了大城市,想去个风景优美的地方。
于是一家人搬到了这里。
可惜。再美的风景,对兰凝怡的病都没有作用,反而因为许朝露的出现,病得更厉害。
妈妈疯掉的时候,他大概也坏掉了吧。
年路遥在许朝露面前蹲下,手指轻轻划过刀背,今晚他刻意在夜之天堂露面,还带着许朝露去商店,餐厅,到时候许朝露消失,随便一查就能找到他。
完全不是完美犯罪。
不过这正是年路遥的打算,做坏事的人一定要被正义的铁拳打倒。
他嘴角带着一抹自嘲的笑,举起了刀。
刀尖寒光一闪。
年路遥的手腕传来一阵剧痛,手上没了力气,砍骨刀应声落地。
年路遥一下子就意识到,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来了。
从小时候开始,年路遥觉得蒋煜是不是有异能,每次玩捉迷藏都能第一个找到自己。问蒋煜,他傻呵呵地摸着后脑勺,说:“不知道啊,我就是觉得你在那里。”
喜欢上蒋煜后,年路遥俗套地觉得,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连在他和蒋煜之间。
但现在,他巴不得把那条红线亲手扯断,只要蒋煜别来。
蒋煜:“你在干什么!”
明明知道蒋煜就在背后,年路遥却不肯回头,或者说害怕回头:“如你所见,我在做坏事。”
“你这样对得起我爸吗?”
“你不是我爸爸花了生命去救的人吗?”
“你这样,爸爸的死算什么!”
年路遥默默听着,心情越来越绝望,又意外松了口气。自从蒋仲良死后,年路遥能感觉到,他和蒋煜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屏障。蒋煜有些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
年路遥想,蒋煜是不是一直在想,如果当时死的不是他爸爸就好了?又或者在想,自己到底配不配他爸爸用生命去救。
但蒋煜太善良了,害怕伤害他,所以一直忍着不说。蒋煜一定很痛苦,现在他终于都说出来了。
年路遥闭了闭眼:“对,我就是这样一个烂人,你爸救错人了,恨我吧,讨厌我吧,现在离开这里,就当你没来过。”
钳制着年路遥手腕的力量一松,他的手无力垂落。年路遥心里空荡荡的,明明是他让蒋煜离开的,但蒋煜真的松手时,他又觉得非常难受。
蒋煜没走,而是向前走了一步,年路遥疑惑抬头,看见他手上拿着掉地上的斩骨刀。
年路遥不解地问:“你要干什么?”
蒋煜沉声说:“我来吧。”
年路遥的脑子好像一瞬间短路了,居然听不懂蒋煜在说什么:“你来什么?”
蒋煜往前走了一步,刚好挡在年路遥和许朝露中间:“我来替你犯罪。你永远是那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蒋煜记得,父亲刚死的那一年,他还在学画画。有天,收债的人进了他家的院子,把他的画和画具都掀翻,毁掉了。
蒋煜很难过,但是家里已经没有钱买新的画具了。
然而第二天,门口有人放了一套全新的昂贵的画具。
虽然没有署名,但蒋煜知道是年路遥送的。
他知道年路遥放学会偷偷跟着他,看着他打工的地方。
蒋煜撒谎是叔叔的那间餐厅,刚开始生意很差,后来却变得很火爆,因为年路遥的爸爸总是叫人去那儿吃饭,本地人喜欢跟风,富豪爱吃的餐厅很快火遍了当地。
……
年路遥是个好孩子,蒋煜都知道。
烂的人是我啊。
蒋煜想。
他曾经想毁了那个毁掉他幸福的地方。
爸爸去世的那年冬天,收债的人,经常来找事。
那时奶奶身体还硬朗,在院子里编竹筐准备去卖。
半成品,成品,整整齐齐的码好摆在院子里的材料们,被收债的人掀翻,弄得一团乱。他们把半成品破坏掉,拿走了好几个成品。
蒋煜回家时,奶奶弯着腰收拾一片狼藉的院子。
“奶奶,发生什么了?”
奶奶一边捶着腰,一边强颜笑道:“没事,没什么,收钱的人来了而已。”
“我们家的债不是早就还清了吗!他们凭什么来收钱。”
“因为你爸爸,没把借据要回来啊……”奶奶苦笑,“没关系,你写作业去吧,院子奶奶来收拾。”
那天晚上,蒋煜听见奶奶在房间痛苦地翻来覆去,知道白天的劳作伤到了她的腰。蒋煜睡不着。
他不明白,爸爸在世时,那些人,对他们家客客气气的,爸爸一去世,人心怎么能变这么快呢?
如果爸爸还在就好了。
他干脆坐起,看向窗外。
远处,影影绰绰的,似乎能看见年家的大宅。
蒋煜下了决心,提上一桶油,大半夜长途跋涉,来到年家大宅外。
如果一把火烧掉它,能不能换爸爸回来?
当年,他有一瞬间这么想过,所以他其实不值得年路遥喜欢,也不值得年路遥对他这么好。
如果这是年路遥的愿望,那就由他来实现,他来承担,他来背负。
小遥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快乐的。
蒋煜深深吸了一口气:“烂人去烂的地方,你应该挺起背,骄傲地活下去。”
他往前一步,却被年路遥抱住了腰。
“放手。”
“我不要。”
“你忘了吗,我还想烧掉你家,我才是坏人,坏人来做这件事很合理啊,放开,让专业的来。”
“我不放手。”
“较上劲儿了是吧?”蒋煜掰年路遥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年路遥死活不肯松手,两人一番拉扯,跌倒在地,摔成了一团。落地前,蒋煜小心地护着年路遥,结果就变成了被年路遥压在身下的情况。
“……”
年路遥愣住了,但他还是没有松手。怀抱里,少年的腰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像大人,劲瘦有力,年路遥没忍住捏了捏。
蒋煜扭了一下:“卧槽,瞎摸什么,很痒啊。”
年路遥忽然释然了。
他觉得自己在泥泞中挣扎时,蒋煜何尝不是呢。但蒋煜早就肩负起泥泞,好好地生活着。
年路遥把脸埋进少年逐渐变得宽阔的胸膛,感觉到他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大人。
年路遥轻轻地说:“你不要去,我们一起回去吧。”
就像你当年带着我回去一样。
年路遥永远忘不了,那天,在家门口遇到蒋煜的时候。
那天晚上,父母刚吵了一架,年路遥睡不着,心烦,想去院子透透风,听到后门有动静,好奇地拉开门缝,探头,看到蒋煜黑着脸蹲在门口。
“你在干什么?”
“蹲坑,你信吗?”
“不信。”
“我想烧了你家。”
“我信。”
蒋煜深沉的姿势差点没能保持住,他恶狠狠地说:“那你还不跑,我可是准备烧掉你家的坏人啊!”
年路遥不但没跑,反而走过去,和他并排蹲下,抱紧了膝盖:“我不怕你,因为我也想烧了我家。”
如果烧掉这个家,爸爸妈妈是不是就不会吵架了?
蒋煜没再说话。两人安静无声地蹲了一会儿。
年路遥说:“你打算怎么烧?”
蒋煜扬起下巴:“用那个。”
乱石堆上,静静立着一大桶金黄色的菜籽油。
大概有5L左右。
也不知道瘦得和猴子似的蒋煜怎么把这么大一桶菜籽油提到年路遥家门口的。
年路遥:……
年路遥尽量保持声音平稳:“我想,这种油或许行不通。”
“为什么?”蒋煜拧起眉,他的眉骨很英气,皱眉时显得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年路遥心蓦地跳空了一拍,他咽了咽口水,移开了视线:“电视上用的都不是这种油。”
蒋煜:“是吗,我以为这种油烧起来会比较香,因为做饭时,锅里也会起火的啊。”
香……
年路遥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下,自己家烧起来时散发着炒菜的香味,忍不住笑了起来。
蒋煜皱眉:“你笑什么笑?”
不久,他就被年路遥传染,又想严肃,又忍不住想笑,脸部扭曲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包袱,也跟着笑了起来。
年路遥记得那年冬天很冷。冷到这个南方小镇也下了好几场雪。
但是他却觉得还好。
冬天太冷了,但是,有蒋煜的地方,似乎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我们一起回去吧。”
年路遥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