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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陈同学,伞借给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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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重裕是一路淋着雨走回酒店的,他浑身湿透又仿佛行尸走肉一般的姿态还差点吓到了客梯里的另一个女孩子。
一回到房间他就倒头睡下了,闷厚的白色棉被没有让他感受到多温暖,反而浑身上下一直战栗颤抖着。
姜重裕发烧了。
当然他是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只觉得好像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在混沌的梦里,他看到了母亲开的那家食杂店,门口挂着的LED灯在暗巷里闪着幽暗的光。自己则坐在柜台的木凳上,支着脑袋百无聊赖地守着店门口。酱香饼趴在边上泥地,张着嘴巴吐着舌头,燥热得斯哈斯哈地轻哼。
2012年,清原市。
现在是晚上九点十五分,货架第二排卖剩下的三明治是两天前晚上十点生产的,而它的保质期是两天。
姜重裕瞥了一眼挂钟,心想着还有四十五分钟,就可以把快过期的三明治当夜宵吃了。
肚子好像也被三明治诱惑了,发出了咕咕的饥饿声。
他百无聊赖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想偷懒眯一会。五点半放学以后他就一直守着店面,要等到十点半才可以关门。
姜重裕迷迷糊糊的时候,玻璃桌面上被人轻敲了两声,把他惊得猛地抬起头来。
“偷懒呢?晚上不安全,看好店可别睡着了。”
梅玉的声音温声细语的,听不出训责的意思,但姜重裕知道她肯定生气了,便直起身子打起精神,摆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知道了妈。欸?您今晚要出去吗?。”
梅玉今晚换了一条碎花连衣裙,柔和俏皮的花纹样路让她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发尾微微卷起,环出弧形的波浪,水波柔和似的发型彰显了她的风韵犹存;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容,抹了一款时下兴起的亮色润唇膏。
他一个大男生自然是看不出化妆和素颜的区别,只觉得母亲的气色好了很多,嘴唇也微微润丽亮色,整个人和平时很不一样。
梅玉脸上闪现出一丝不自在的神色,随即淡淡地嘱咐道:“今晚我要去见个朋友,就不回来了。到点你就关好店门回家睡觉,记得拉好闸门。”
姜重裕应了一声,目睹着母亲窈窕而去的背影。
梅玉是二十一岁生下姜重裕,那时父亲姜顺抱着刚出生的他,粉糯团子似的朝气十足,当即就定下了他的名字——重裕,希望这个小子能让这个家重新富裕起来。
的确,姜家的穷是让人窘迫无奈的。
姜顺做物流运输的工作,常年累月在各地奔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不在清原。
梅玉则一个人同时支撑着食杂店和家庭的重担,操劳他的成长时还要照顾垂暮多病的奶奶。
在姜重裕的记忆里,梅玉是一个从容而要强的女人。即使生活的重担把她的肩膀磨破,也阻不住她昂然而立的身姿。
正如她的名字一样:梅——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酱香饼迈着小碎步走到姜重裕的脚边,用屁股蹭了蹭他的腿。姜重裕知道狗也困了,就摸摸它的脑袋安抚它。
他正起劲地和酱香饼闹着,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姜重裕站起身,礼貌地招呼着男人:“欢迎光临玉福杂食店,需要什么可以随便看看。”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径直走去了速食货架边上挑选起来。
姜重裕觉得男人有点奇怪。
他身材魁梧,浑身上下透露出一丝紧绷和戾气,眼睛从一进店门就滴溜溜地往天花板上四处张望。
他背上还带着一个小孩子,看上去好像睡着了,小脑袋歪倒在一旁。男人经过货架时,小孩的头蹭到了铁架子边,他却丝毫没有反应。
姜重裕留意到小孩子的脚与常人有所区别,脚后跟外翻凸起,略显畸形。
男人收罗了好几袋面包和速食面,还有一些小孩子喝的牛奶。他将那一堆食物哗地铺满收银台,低声说了一句:“结账。”
姜重裕一边慢条斯理地算着账,一边跟男人搭话:“叔,我看您小孩挺可爱的,是儿子吗?”
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良久才嗯了一声。
姜重裕下颔微抬,盯着男人背上小孩的脚:“叔,您儿子的脚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别是在哪里磕着了扭伤了吧,小孩子可是很脆弱的,我弟弟就是这样。”
男人看起来很不耐烦:“小孩磕磕碰碰很正常,看过医生了说没什么事。多少钱啊?”
肩上的小孩依旧昏睡着,没有因外界的喧杂声而醒来。
姜重裕哦了一声,神色如常:“一共五十三块。”
他趁男人低头摸裤袋找钱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小孩的脚,猛地大喊了一声:
“酱香饼!扑他!”
话音刚落,一直趴在角落的酱香饼猛然朝男人扑过去,凶恶地撕咬他的裤脚。
男人惊得跳了起来,低吼了一声,用脚回踹难缠的土猎犬。
姜重裕趁他分身乏术之时绕到他身后将孩子一把扯了过来,男人刚想回头,无奈酱香饼撕咬得紧,他手臂一松动,孩子就顺利地到了姜重裕的怀里。
男人见孩子已被夺去,脖颈的青筋突起,脸色更是显出慌张和害怕。他骂骂咧咧了几句,仓皇离开。
酱香饼正要追去,姜重裕却喊住了它。
小孩已经救下,接下来的事还是要交给警察处理。
姜重裕将昏迷的小孩安置在一旁,拨打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
刚挂电话,姜重裕偶然看到小孩的裤腰带上栓着一个小小的铁牌,他弯腰仔细一看,上面刻着一串电话号码,后面还写着一句话:
“如有情况,请联系家人——陈言负。”
半个小时后,出警的警察到了食杂店后,对姜重裕询问了详细的情况。
“所以你是看到小孩子的脚就判断出那名男子不是他的家人?”警察惊讶地问道。
姜重裕沉着地分析:“那个男人一进门就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还特别留意天花板四周,我猜他应该是在看我们店里有没有摄像头。而且从那个小孩子畸形的足型我就看得出来他是患了小儿麻痹症,所以我故意试探那个男人,结果那个人根本就不清楚小孩的脚是因病所致而非简单的受伤。”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加上那个小孩子一直昏睡不醒,磕到头了也毫无反应,我就怀疑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他爸爸,很可能是人贩子药晕了小孩拐走。”
警察没有说话,只低头做着简单的记录,时不时还抬头看了看姜重裕,眼神里尽是后生可畏的惊讶和赞许。
记录完毕后,警察便说会回所里查一下有没有失踪儿童的报案记录,来找寻小孩的家人。
可姜重裕却晃了晃手里的翻盖手机:“不用了,我在这个小孩身上找到了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已经打电话通知了,他们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号码拨过去时很久才接通,姜重裕只是简述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对面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震惊,但他也很快冷静下来,问了姜重裕具体的地址,说自己会立刻赶到。
挂了电话后,姜重裕蓦地有了一个奇怪的联想:
这个人的嗓音很像一把铺满尘灰的吉他。拨动弦鸣,扬起的是浑厚又有少年感的乐声,但却夹杂着一丝灰蒙蒙的晦涩之音。
警察站在店门口,和姜重裕一起耐心地等待着。
指针已经指向十点三十,外面下起了细密的小雨。一个人影在沉暗雨溅的迷蒙里急匆匆地进来店里,手上刚收起的长柄雨伞还滴落着水渍,浸没了脚下那块地板的砖沿缝隙。
“我儿子呢?我儿子还好吗?”
是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中年妇女,压低的嗓门透露出愤怒和急切。
姜重裕猜想,这位应该就是小孩的母亲了,于是他把小孩轻轻地抱起放在女人的怀中:“小孩在这里,别担心,他应该只是昏过去了,不过最好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
旁边的警察走上前来和女人交代了具体的经过,听罢,女人心疼地抚摸着小孩的脑袋,微微转向身后,声音变得异常凉薄冷漠。
“今天我和你爸出门前还千叮咛万嘱咐你,要照顾好弟弟。”
女人的声调很平稳低沉,却让姜重裕下意识地一激灵,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位母亲在陌生环境里,在身份教养的约束下,那股压抑的怒火和斥责。
姜重裕顺着女人的方向看过去,这才看到原来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男生。
他穿着一中的蓝白校服,半个身子嵌入了店门外的黑夜中;头发像是乱七八糟的一团杂草,刚下的雨打湿了额前的短发,一绺一绺地垂落在眉眼上方;眼睛像是定不住焦一样,垂眸看着母亲怀里熟睡的弟弟。
他就这样直直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应母亲字里行间的训斥。
姜重裕尴尬极了,他并不好奇这家人的家事,只觉得这位母亲在小儿子出了事后只顾着责怪大儿子的行为实在不妥。
为什么大人要把一个小孩子的事情完全托付在另一个小孩身上呢?
他忍不住开了口:“这位女士,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送小孩去医院检查一下,其他事再处理吧?”
女人稍微平定了一下怒火,转过身来捋顺了发梢,挂上一个客套的笑容:“今天的事谢谢你了,改日我和他爸会亲自登门道谢的。”
说罢,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小孩,撑开那把长柄伞,迈步走进雨里。
那个男生,应该就是接电话的那个人,好像叫陈什么来着。
姜重裕挠了挠后脑勺,无奈地看着这位陈同学就这样目睹着母亲撑起唯一一把雨伞带走了自己的弟弟,而好像故意惩罚他似的,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陈言负没有太久地停留,他先是礼貌地和姜重裕点点头道谢,接着就想直接冲进雨里。
姜重裕吓了一跳,外面的雨太大,陈言负有就这样走出去怕是会淋雨生病。他慌慌张张地从货架一旁拿了一把新的短柄雨伞,喊住了欲走的陈言负。
“欸——那个,陈同学,伞借你。”
虽然姜重裕是三中的学生,和陈言负自然不存在同学的关系,不过脱口而出的称谓却好像喊起来挺顺口的。
陈言负回过头,看着递过来的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骨节分明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铁柄,却觉得比淅沥的雨夜要温暖许多。
这次,他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顿了一会儿又补充:“明天会还给你的。”然后就撑起伞消失在雨的朦胧里。
很多年以后,姜重裕才明白,在那个雨夜里他借给陈言负的伞只能替他临时挡一会儿雨,而实际上在陈言负的漫漫人生的每一天,经历的都是没有伞的雨夜。